天 职[8](第6/6页)
我为自己的愚蠢而懊恼,忍不住低声嘟哝。所有这些都没意义。还有其他犯人,强奸犯、抢劫犯、谋杀犯和英国军队的逃兵,在经过军事法庭的审判后,也都被枪决了。那个年代就是这样,许多罪犯都被强制执行了死刑,而战争时期,获死刑的人就更多了。
“是在夏天。”普赖斯是这么说的。那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段,从五月到九月下旬。在一个小国家的历史里,一九一六年春天所发生的那些事情可谓重大事件。默默无闻的二等兵在重大事件中是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我放弃这些念头,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醒来了,因为刚过黎明不久,阳光就从窗外照进来,而且,院子里家禽的叫声,足以把死人吵醒。我们二人都用水缸里的水洗漱了一下,我尽可能把胡子刮得干净一些,然后把脏水从窗户泼到院子里,这能够湿润一下焦渴的土地。我们穿上昨天的衣服,走下楼梯。
普赖斯夫人已经在厨房的餐桌上为我们二人准备了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还有黄油面包,吃起来味道很好。她丈夫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我还没有喝完咖啡,普赖斯夫人就把我召唤到屋前。在堆着牛粪、靠近大路的院子前面,停着我的那辆凯旋汽车,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后来知道,他就是修理厂的老板。我想普赖斯先生或许可以帮我翻译一下,可是哪里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修理工滔滔不绝地解释着,我只听懂了他反复提及的一个词语:Carburateur[13]。他随后又做手势对着管子吹气,以清除管子里的尘土。原来如此,这么简单。我发誓要去学汽车修理。他向我要了一千法郎——在戴高乐推行新法郎前的那些岁月里,一千法郎大约是一英镑。然后,他把汽车钥匙递给我并与我道别。
我和普赖斯夫人结了账,又是一千法郎(在那个年代,确实只要一小笔钱就可以去国外度假了),随后叫来伯纳黛特。我们装上行李,上了车,一下子就发动了引擎。最后挥手道别后,普赖斯夫人就进屋去了。我倒了一次车,转过车头,经过农房门口朝道路驶去。
刚刚驶上道路,我忽然听到一声大喊,随即停下汽车。透过驾驶位旁敞开着的车门玻璃,我看到普赖斯先生从院子对面朝我们跑来,他手里提着那把大斧,斧子在他脑袋旁晃来晃去,如同一根牙签般轻盈。
我张大嘴,以为他是来袭击我们的。假如他想那么做,真的是能够把我们的汽车剁成碎块。但接着,我看到他脸上兴高采烈,原来叫喊和挥动斧子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让我们停车。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车窗前,一张大脸盘出现在车窗处。
“我想起来了,”他说,“我想起来了。”
我吃了一惊。他像一个孩子做了一件能让父母特别高兴的事情一样,绽出欢快的笑容。
“想起来了?”我问道。
他点点头。“想起来了,”他重复着,“我那天早上枪杀的那个人,是一个诗人,叫皮尔斯。”
我和伯纳黛特坐在车上惊呆了,身子完全僵住,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他脸上的高兴神态消失了。他想尽办法要让我们高兴,但失败了。他认真对待我的问题,动用他那可怜的脑袋瓜冥思苦想了一整夜,为的是回忆起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的某个信息。经过那么久的努力,他在十秒钟之前终于想起来了。他及时追上我们,而我们却呆呆地凝视着他,既无表情、也无言语。
他的肩头松弛下来,直挺挺地站着,然后转身走向木棚后面那堆柴禾。很快,我又听到那种有节奏的砰击声。
伯纳黛特坐在汽车里,凝视着挡风玻璃的前方。她脸色惨白,双唇紧抿。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多年前,一个来自威尔士朗达山谷的笨拙的小伙子,从爱兰布里奇兵营的军需官那里领取了一支步枪和一发子弹。
伯纳黛特开口说话了。“恶魔。”她说。
我看向院子对面,看那把斧子一起一落的地方。握着斧子的那个人曾经用一颗子弹触发了一场战争,并使一个民族走上独立的道路。
“不,亲爱的,”我说,“不是恶魔。只是一名军人,在履行他的天职。”
我松开离合器,我们开始沿着山下那条道路,向贝尔热拉克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