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6页)

“也是,嗯,你算不错了。”戈蕊说。我突然想起来她有一匹马,叫作奶油,当时大家都开玩笑,说戈蕊就连养的马都会发胖。

“也没好到哪里去。”我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整人行动,但也没有阻止。我总是袖手旁观,像个焦躁的影子,不时还会假笑几声。

戈蕊仍旧屹立在门口,弹着手腕上的便宜表带,表带像橡皮筋一样箍得紧紧的。她显然掉入过往的回忆中。糟糕的回忆。

她到底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风谷镇呢?从回来到现在,我已经碰到好几张熟面孔。有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同学,这些人根本没有力气离开。我们镇光靠有线电视和便利商店,就养出一堆怡然自得的镇民。

这些留下来的人仍旧分成两堆,双方老死不相往来。一边是斤斤计较的漂亮妇人,譬如凯蒂·蕾西,她们不出所料,全都住在这附近,住的是改建过后的维多利亚古宅,而且跟我妈一样,都在伍德贝瑞一家网球俱乐部打球,换季时就千里迢迢跑到圣路易市血拼新行头;另一边则是受害丑女,譬如戈蕊·什尔,她们还是跟从前一样,整天跟在美女后面收拾烂摊子,闷闷不乐地垂着头,等着别人来欺凌。这些女人不是不够坚强,就是没有脑筋,所以根本没本事离开风谷镇。一群毫无想象力的女人。她们只能继续待在风谷镇,重复少女时期那套把戏。我现在却跟这群人困在一起,完全抽不开身。

“我去跟太太通报说你来了。”戈蕊绕路走到屋内的楼梯井——她放着厨房的快捷通道不走,偏要沿着客厅兜转一大圈,就怕经过厨房时,雅姬阿姨的儿子会透过玻璃门发现她的身影。

她带领我进入一间厅房,房间的墙壁白得吓人,上面还有刺眼的彩色泼墨,好像淘气的小朋友在上面乱盖手印。大红的抱枕,黄蓝相间的窗帘,翠绿的花瓶里插满陶土捏就的红花,壁炉上挂着雅姬阿姨的黑白照,照片里的她头发吹得蓬蓬的,手势像动物的爪子一样,故作娇羞地支着下巴,笑得像个白痴,恰似花枝招展的宠物狗。虽然情绪低落,但一看到这张照片,我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卡蜜儿丫头!”雅姬阿姨张开手臂,从厅房另一端走过来。她穿着缎面家居服,戴着石头大的钻石耳坠。“你来看阿姨了。你看起来不太好,小乖乖。戈蕊,倒两杯血腥玛丽[1]来,快!”她前面几句是对我说的,后面几句则是在对戈蕊说。她说话的方式很像在开玩笑。雅姬阿姨看戈蕊还在门口踌躇,便对她拍了两下手。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戈蕊。这次记得在杯口抹一圈盐巴啊。”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这年头好帮手难找啊。”她一脸严肃地嘀咕着,完全没意识到这是戏剧里的台词,现实生活里哪有人这样说话。

我敢说雅姬阿姨铁定二十四小时都在看电视,她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握着遥控器,拉上窗帘,从晨间的脱口秀看到肥皂剧,从肥皂剧看到法庭剧,接着又看直播、情景剧、犯罪片,一路看到夜间的恐怖片,看女主角被强暴、跟踪、背叛、灭口。

戈蕊端着盘子走进来,盘子上有血腥玛丽,还有几碟芹菜、酱菜和橄榄,她遵照指示放下帷帐,然后就告退了。雅姬阿姨和我坐在昏暗的光线中,冷气开得很足,吹得整间白色的房间像冻结了一样。我们互看了几秒。接着雅姬阿姨突然弯腰,拉开咖啡桌的抽屉,里面有三瓶指甲油,一本破旧的《圣经》,还有七八瓶橘色的处方药瓶。我想起柯瑞和去掉花刺的玫瑰。

“来点止痛药?我这里有几罐还不错。”

“我想我还是清醒一点比较好。”我嘴里应道,心里不太确定她说这话是不是在开玩笑。“看来你可以自己开药局了。”

“那还用说,谁叫我运气好。”我闻到她嘴里带有怒气的火药味混着番茄汁的味道。“我有一大堆不同的止痛药,反正每次去看医生,医生进了什么新药我都要。老实说,这些药真有意思。”她把几颗白色圆形药片倒在手掌上,然后又倒回罐子里,对我笑了笑。

“你有哪些药?”我才问完就觉得害怕听到答案。

“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啦,丫头。没人知道。一个瓶子上写着红斑狼疮、一个写着关节炎、一个写着自体免疫症候群,其他就靠我自己瞎编啦。”

“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觉得这样好吗?”她问完对我翻了个白眼。“只要他们继续进药,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她笑着说,“这些药真有意思。”她是在故作坚强,还是药物上瘾,我分不出来。

“我有点惊讶你妈爱多拉竟然没走上装病这条路。”她兴趣盎然地瞅着我。“我曾经装过病,我想她在这方面应该是输人不输阵啊?她才不会像我这么笨,假装得了什么红斑狼疮。她一定会想办法得个什么……我不知道,脑癌之类的吧?”她啜了一口血腥玛丽,在嘴唇上留下一抹红和一道盐,整张脸看起来肿了一圈。她又啜了一口,镇定镇定心情,然后像在娜塔莉的葬礼上那样看着我,好像在回想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