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双面生活(第6/8页)

然而回到他与茉莉的小世界,他的恋爱梦就醒了,没人逼他,是他自己愿意停留在这段婚姻里。他对茉莉的爱清淡而简单,就像人们喜爱一朵美丽的花,漂亮的瓷器,珍贵的珠宝,只要你有能力拥有,没什么好挣扎的,其中没有矛盾、阴暗、纠葛,没有挥之不去的往事,没有难以启齿的身世,茉莉这样一个女人,生命平顺简单得令他羡慕。或许他爱上的,就是她与生俱来的这种顺利。茉莉模样并不特别美,但皮肤白嫩、身材匀称,脸上一点瑕疵都没有,举手投足间有种“天塌下来也有人帮我挡着”的从容。她跟家里其他姐妹不同,从小功课不好,也长得没有两个姐姐漂亮,因为是老幺,父亲特别宠爱,母亲严格管教,她自己则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长大后因为精心保养、打扮,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小姐,与一般时下年轻人不同的是,她那种自信与从容,虽然背后是少根筋的“天然呆”,然而,这是出身好、没吃过半点苦的人才有的天真,有时,感觉她就像个少女一样,给她一本书,一些甜点,她就能满足地度过一整天。

茉莉的快乐有时会感染他。他在城市里工作,每日与最刁钻的客户打交道,衣着、饮食、谈吐、工作,都要显现出符合“品位”的样子,这一切标准都是有定价的,标志着他的工作正在逐步地升级,但他总不适应,心里虚虚的,觉得自己不配,又感到不屑。这些矛盾的情绪,在茉莉面前就得到安抚,即使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但他有个名门出身的太太,她的存在就是他价值的象征。

这样优雅娴静的妻子,几乎感受不到她的灵魂重量,轻盈就是她的代名词。大森把她从市中心带出来,搬到这她一辈子也没机会生活的地区,她没抱怨,即使她不明白他心中的纠结,她也总是顺从,好像只要可以跟他在一起,做什么都会快乐,而且她就真的快乐。

有时,他会想在家里装一台监视器,看看她私下的模样,看她那张年轻无瑕的脸,是不是也会有愁容?她会不会有神经质的焦躁?是不是也会感到自卑?有没有什么令她恐惧?她从职场里退出,一点也不遗憾,没什么损失,对她来说,那只是一份获得“上班族”身份的工作,她这一生只靠着父亲给的零用钱就可以开朗舒服地过日子。精明的岳父在美国、日本,还有本地都置有房产,三个女儿名下都有信托账户,难以想象什么样的灾难才可以使她落入贫穷。能够摧毁她的幸福感的,这世上只有他做得到。

如此想来,他是否是刻意地将她带来这里,住在这栋龙蛇杂处的大楼,让她有机会走进贩卖廉价商品的市场,与穿着便宜成衣的老太太摩肩接踵,让她感受世界的真实,或者该说,是他所在的真实世界。

小吃店暗藏春色,纸包不住火,流言变成真实的攻击。可能钱赚够了,也可能终于从贪婪的梦里醒来,母亲决心带他离开。他们从小镇举家北上,首先定居的,就是这个与北市仅有一桥之隔的双和城,当时母亲的姐姐在此处开设美容院,母亲来投奔,在美容院后头开设裁缝室,后来经过辗转介绍,到百货公司修改部门,专门修改高级服装,因为手艺好功夫细,就一路做下来,直到他事业发达,母亲也还不愿卸职,这几年腿脚不好,才愿意在家休养。

搬来这里,起因也只是为了就近探望母亲。母亲一直住在她辛苦攒下头款、拼命还掉贷款的老公寓,就离这大楼几条街,始终维持她的清俭习惯,还是那么情绪起伏,依然为往事憾恨抱屈。婚礼的时候两家人见过一次,觉得茉莉的母亲高傲,父亲目中无人,大森母亲就鲜少与茉莉的家人见面。

跟茉莉结婚的过程,在旁人眼中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乘龙快婿,减少二十年奋斗”,但另一种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配不上”。结婚前,他还跟母亲住在老公寓,搭捷运骑摩托车上下班,省吃俭用,才能买几套像样的衣服开会穿,偶尔跟同事上高档餐厅聚餐就会心痛好久,出差之外,从没去外国旅行过。他本以为茉莉的父亲不会接受他的提亲,他父亲却像栽培自己的儿子一样训练他,假日带他去高尔夫球场,参加各种商业工会活动,结交各行精英,送给他第一支万宝龙,带他去买第一支高尔夫球杆。学习喝红酒、抽雪茄、穿名牌西装,即使至今他仍有不踏实的感觉,那也是因为他已经飞升到半空中,不习惯脚踏实地。岳父教会他“领略有钱的快乐”,老人家认为“饥渴”是唯一的成功之道,而他从这个青年眼中看见了“野心”,这个青年对事业、名利越饥渴,越有可能成功,越能融入他女儿从小长大的那个世界。而他的策略不能说不成功,即使当初大森违背岳父要出资让他们在市区买房子的提议,大森咬着牙买下这座摩天楼的大坪数公寓,岳父认为这是他的“骨气”,当时他们俩相约,五年后一定换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