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唉,管他的!”他咬牙切齿一番,到书报摊买了本惊悚小说,然后朝他那班火车逛过去。

英镑从来都很难缠,五花八门的硬币看得人头昏,非十进位的币值划分又那么不规则。凑个钱数就像玩拼图一样,急不得。既然只要他耽搁一点点时间,就会嫌自己粗鲁笨拙,通常再小额的消费他也会掏钞票来付账,让对方去绞脑汁。到头来,他满载着找回的零钱,以至于每走一步身上都锵啷锵啷地响。

当他碰上那个穿灰色夹服的女孩时,他真的“碰”上她。都怪他浑身上下听起来太像一个流动收银机,很不自在。他正试图将手捅进两个口袋里,从底下把铜板兜上来,有点像螃蟹那样摇摇摆摆地走。结果太投入了,浑然不觉自己往哪里去,“砰”一声撞上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又听到有人倒抽一口气,还有从他手臂膀下方传来“噢”的一声。口袋里的东西溢出来了。他隐约听见一大堆铜板叮叮当当地掉到月台的木头地板上。

尴尬而情急之下,他发现自己握住了两只娇小的手臂膀,同时低头正望着一张脸。假使那一刻他讲得出什么话,肯定也只有“嘎!”这个字。接下来他恢复镇定来端详那张脸。

月台旁头等车厢射出来的灯光正好打上去,脸小小的,眉毛高高吊着,充满狐疑。她揶揄地眯起眼瞅着他,好像从远处极目眺望的神情,再善意地嘟着嘴。其实她帽缘根本就拉得很低,衬着那乌黑亮眼的头发,俏皮逗趣。她的蓝眼珠也深得几近黑色。粗线织的灰外套领子竖起,但未遮过她嘴部表情。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笑着说,“嘿,好有钱喔!呃,请你放开我的手好不好?”

他急急忙忙朝后退一步,对铜板散了一地在意得很:“天哪!不好意思!我真是饭桶。我……你掉了什么东西吗?”

“我看看……我的钱包,还有一本书。”

他弯身将它们拣起。即使后来,当火车已没入那飘着香气又还算凉爽的黑夜往前飞驰时,他仍记不起他们是怎么聊上的。

黯淡的候车棚煤烟弥漫,还充斥着行李搬运车辘辘的回声,原不是攀谈的好地点。但不知怎地,这里感觉却对极了。没什么精采对话——事实上场面颇冷。他们只是站在那儿,虚应地搭着腔。

忽然蓝坡灵思泉涌。他发现他刚买的书和他从女孩手中打落的是同一个作者写的。由于此作者是艾德嘉·华勒斯先生,这巧合对一个外地人来说本是毫不起眼的,不过蓝坡将它大书特书了一番。每次一担心女孩要落跑,他就拚命抓住这个话题。他已风闻英国女子是何等冷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因此纳闷女孩与他交谈是否仅仅碍于礼貌。然而礼貌之外,似乎瞅着她的那湛蓝的眼底还有点儿什么。她像男人一样自在地斜倚着车厢边上,手塞在毛茸茸的灰外套口袋里,身材小巧标致,嘴角翘翘的,带着笑意。一时之间他有种感觉——她跟他一样寂寞。

他一边讲到自己要去查特罕,一边问起女孩的行李在哪。她站直了,一抹阴霾闪过。带着那尾音短促、快而含糊的腔调,轻柔沙哑的嗓音变得迟疑。她低声说:“旅行袋都在我哥哥那里。”——再作迟疑——“他……我看他要错过这班火车了。汽笛响了,你最好上车吧。”

汽笛呜呜声单薄地穿透候车棚而去,听来好空洞,仿佛什么被划破撕开了似的。一辆火车头结结巴巴吐着气,车头灯一明一灭地。

“嘿,”他大声说,“如果你是搭另一班车——”

“你最好赶快!”

这下子蓝坡也像那汽笛声一样虚弱乏力了。他匆忙喊道:“去他的火车,我可以坐别班。实际上我哪儿也不去了。我——”

她得提高嗓门。蓝坡眼看着她绽开笑容——明朗、夸大、满足的笑容:“傻瓜!我也要去查特罕。说不定我会在那儿跟你碰头哩。去吧!”

“你确定?”

“当然。”

“喔,那就没关系了。要知道——”

她指了指火车。开动了,他一跃而上,正从某个通道窗户引颈外眺,想看她一眼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落在他后面嚷了些什么。那声音嚷着一句怪异的话。它嚷道:“假如你遇到鬼,要留给我啊。”

搞什么鬼嘛!蓝坡凝视着漆黑的火车车厢一列列疾驰而过,看上去车站幽暗的灯光好像随着火车的摆动在闪烁。他试着了解那最后一句话。用词倒不是叫人心烦,而是有点儿,呃,怪诞。只有这两个字差可形容。整件事是个恶作剧吗?难道这就是英国式幽默吗?有那么半晌,他的颈项热了起来。唉,讨厌!是不是恶作剧,你直觉得到。查票员此刻经过通道,看到他这位显然是美国来的年轻男士,胡乱把脸伸向窗外一团煤灰中,还欢欣鼓舞地当是高山清凉空气一样,大口将它吸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