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5页)

“论资格的话,我也没有。”葵说道,“仅仅因为是长女,就被称作‘巫儿’,这实在是没道理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想担负家族祭祀的重任,但是天生就必须担负它,于是勉强自己学习了许多儒家关于祭祀的理论,也掌握了一些具体礼仪。但这都是父辈强加给我的。”

“对我而言也是如此吧。当然,我并没有因此而被剥夺太多东西,不像於陵君……不过我们也因为这层身份而获得了许多旁人无法触及的‘权力’,不是吗?”

“那是怎样的权力呢?是逃避种种杂事牵累的权力,还是沟通神明的权力?”

“我们都受到了礼、乐方面的教育,这就是一种权力吧。”

“受到教育的权力……吗?”

“女孩子嘛,若生在倡家,可能会被教以音乐、舞蹈的技艺;若生在经师家,可能会学习《诗》与《礼》。但能兼有这两者的,恐怕就只有我们这样的巫女了。”

“但我听说若英姐姐的童年不怎么开心。”

“我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童年。从记事开始,就过着刚日学礼、柔日习乐的生活。而且父亲对我很严厉,记诵也好、演奏也罢,稍有讹误就会动手打我。不过我刚刚也说了,这都是为了获得权力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况且小的时候懵然无知,若是嬉闹度日,现在也不会留下什么记忆,只是浪费人生罢了。我倒是颇为怀念那种辛苦而时有疼痛的日子。”

“我的情况要好一些。因为我很早就发现了,我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我不论做什么,都只是在不断响应别人的期待而已。身为长女、‘巫儿’,父辈对我的期待险些把我逼死。不过,我发现了应对的办法,或者说,我想了一个‘夺回’自己人生的办法。”

“於陵君是怎样做的?”

“只要把所有事都做得超出他们的期待就好了。那么超出的那部分,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允许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是做到哪种程度却由我自己决定,那是近乎无限的。”

“这还真是我辈无法理解的、积极过头的人生观。”

“不过后来我发现即使这样做了,仍会觉得空虚、缺失,仍觉得自己的欲望无法被填满。我发现自己感到空虚的原因不是可做的事太少,而是供我活动的空间太小了。所以在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向父亲提出了愿望——”

“旅行吗?”

“嗯,跟随自家的商队旅行。”

“你的出身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论出身,我倒是很羡慕若英姐姐,有值得称道的祖先,可以学习秘不示人的楚地古礼,而且从小就能接触到许多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礼器。我不惜千里跋涉到云梦,为的只是见识这些东西,而这些都是若英姐姐从小耳濡目染的。”

“但这也意味着一直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若英叹道,“其实我已经没法离开云梦了。我总觉得,这个家族传到我这一代,也该到它的尽头了。其实说到底,用不了多少年,巫女这种职业也会绝迹吧。”

“那倒不会。因为巫女本就有两种。一种是参与祭祀的,在祭祀前采集香草、斋戒沐浴,祭祀时演出乐舞,向神明献上供奉。另一种巫女,则流落在民间,出没于市集上,为人占卜、祛病、招魂,并收取费用养活自己。将会绝迹的只是前一种巫女罢了。后一种巫女可以自力更生,从普通百姓到达官贵人都离不开她们,应该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直到神明遗弃人类的那天。”

“我以前想过,自己会不会沦为后一种巫女,所以涉猎了一些医书。现在想想果然是我多虑了。我听说於陵君很擅长占卜……”

“他日若家道中落,我就去市集上做个卖卜人。”

“不过我今天想和你讨论的,是第一种巫女——当然,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的巫女。於陵君认为,身为巫女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

“果然还是要‘神道设教’吧,这是巫女的本职。不过在提出我的看法之前,我想先听听若英姐姐的观点。”

“我认为巫女发挥其作用的地方不在天人之间,而在世俗世界。”若英正色道,“巫女应代替神明行使世俗的权力。许多人在论证政教关系的时候援引我的先人观射父的说法,认为他的意思是建立政教合一的国家,具体方式是世俗权力控制宗教权力。但是我总觉得,这样的解释或许根本是一种误读。於陵君在宴会上的解读也未必符合观射父的原意。你也引用了那句最重要的话,‘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但是你后面的解释或许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其实你也讲到了,‘楚国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术。由此可知,这时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地位最尊崇的巫者’。这个观点我认为是比较接近事实的,但是为什么你没有用这个思路去理解观射父的那句话呢?於陵君,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颛顼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可能并非世俗的帝王,恰恰相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