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遗忘的最深处(第19/35页)

她想知道我们来自法国的哪个地区。她慢条斯理地说话,似乎她每吐一个字都要犹豫一下。这样我们很容易听懂她说的英语。我们住在苏塞克斯花园街的一家不三不四的旅社里,她听了好像感到十分吃惊。不过,我们对她解释: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们俩都是未成年人。

翌日,我们在同一地方又找到她。她来到我们的桌子旁坐下,问我们是不是打算在伦敦长期住下。令我吃惊的是,雅克丽娜告诉她:我们准备待在这里好几个月,甚至想找份工作干干。

“这么说,你们不能继续住在那家旅社里……”

每天夜里,我们都想出门,因为卧室里飘浮着一股怪味,一种有点发甜的怪味。我不知道它是来自阴沟,还是来自厨房,或是从腐烂的绒地毯发出。早晨,我们在海德公园散步很久时间,为使渗入在我们衣服里的怪味散去,它消失了,但在白天它又袭来。我问雅克丽娜:

“你闻到一股怪味吗?”

一想到它追逐我们一生,我就心灰意懒。

“这很可怕,”雅克丽娜用法语对她说,“这是旅社发出的怪味……”

我勉勉强强地译了她的话,林达终于明白了,她问我们有没有钱。手提箱里的两沓钱,我们就剩下一沓了。

“不太多,”我说。

她扫了我们一眼,笑了笑。每次有人对我们表示怜悯,我都感到惊奇。后来我在一个塞满旧信件的鞋盒里又找到那张在霍兰公园照的相片,我为我们脸上露出的纯真感到惊讶。我们的纯真容易引起人家的信任。我们没有别的,只有青春赋予的纯真,在很短的时间内能获得任何人的信任,就像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含糊其辞的誓言。

“我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助你们。”林达对我们说,“明天,我带你们认识他。”

她经常在这家咖啡馆里和他约会。她住在这附近,而她那位朋友在西界林街上面有他的办公室。那条大街上有两家电影院,雅克丽娜和我曾常去那里,总是去看夜间最后一场电影,以推迟回旅社的时间。对我们说来,每天晚上在那里看同样的电影也无关紧要。

*

翌日,中午时分,在林达的陪同下,我们在咖啡馆里等候。彼得·拉赫曼走进来。他坐在我们的桌子旁,连向我们问好都没有。他吸着一支雪茄,烟灰撒在他衣服的翻领上。

他的身体使我感到十分诧异:从外表看,我似乎觉得他很老,其实不过四十岁,中等个头,臃肿肥胖,圆圆的脸庞,光秃秃的前额和头顶,戴着玳瑁架眼镜,一双孩童的胖手和宽阔的肩膀形成鲜明的对照。

林达向他讲述了我们的情况,不过她说得太快,我听不僅她所说的。他眯着小眼,注视着雅克丽娜,不时,他烦躁地吐出一口雪茄烟雾,吹到林达的脸上。

她停下了,沉默不语。他朝我们——雅克丽娜和我——笑了笑,然而,目光冷峻,他问我:我们住在苏塞克斯花园街的旅社名叫什么。我告诉他:拉德诺旅社。他大笑一声:

“你们不要付房租……那是我的旅社……你们以我的名义告诉值班人,就说免费给你们居住……”

他转过头对雅克丽娜说:

“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住在拉德诺旅社,这怎么行呢?”

他努力装出绅士的腔调,这反使他噗嗤一笑。

“您开旅馆?”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又把雪茄的烟雾吹向林达的脸上,然后耸了耸肩膀。

“不用着急……”1

他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自言自语,然后起身去打电话。林达发觉我们有点困惑,想给我们解释一下。这个彼得·拉赫曼专做楼房的买卖生意。说“楼房”可能有点言过其实,实际上他做的是百瓦特和诺汀希尔这两个区周围的破旧房屋和陋室的买卖。她不大懂他的生意。不过,她对我们再三说:他表面上粗鲁,其实是个很慷慨的人。

拉赫曼的“美洲豹”牌轿车停在较远的地方。林达坐在前座,她转过头对我们说:

“你们可以搬到我家里住,等彼得给你们另找一个地方……”

他的车子启动了,沿着肯辛顿花园街驶去,然后进入苏塞克斯花园街,最后停在拉德诺旅社前。

“去搬你们的行李。”他对我们说,“记住,别付账……”

服务台没有一个人,我摘下房间的钥匙。自从我们住在这里以来,我们就把衣服放在两个旅行袋里。我拿起它们,立即走下楼梯。拉赫曼在旅社前来回踱步,口里叼着雪茄,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