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16/24页)

我乘长途汽车前往日内瓦,在那里有几次陪伴我父亲。我们跟一个叫庇卡尔的人,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吃午饭。下午,他总有约会。六十年代初,日内瓦很怪异。在罗纳饭店的大厅里,一些阿尔及利亚人低声交谈。我去老城一带溜达。据说,我爱上的棕发多米妮克,夜晚在湖岸缓坡街58号俱乐部里做事。在回程的路上,汽车在暮色中穿越边境,没有停车接受海关检查。

一九六二年夏,我母亲到安讷西巡回演出,在夜总会剧场演了萨沙·基特里67的剧作:《听好了,先生们》,同台演出的有让·马尔夏和米歇尔·弗拉姆,一头金发的“帅小伙”,穿着非洲豹皮色的游泳裤。他在体育馆的饮料专柜请我们喝了清凉饮料。暑假结束的时候,星期天跟克洛德一道,沿着帕齐耶草坪散步。已经入秋。我们从省政府门前经过,他的一个女友就在这机关里工作。安讷西又恢复外省城市的面貌。在帕齐耶草坪上,我们碰见一个年迈的亚美尼亚人,他总是踽踽独行。克洛德对我说,他曾是个非常富有的商人,大把大把钱给了妓女和穷人。雅基·盖兰的灰色轿车,由阿勒马诺装配的车身,环湖缓缓行驶,有始无终了。我继续拨弄这些年头,没有乡愁,只是声调很急迫。如果说,话相拥挤,而语无伦次,那也怪不得我。必须从速,否则我就丧失勇气了。

九月,在巴黎,我进入亨利四世中学哲学预科班,作为住校生,尽管我父母的住所离学校仅有数百米。算起来,我寄宿学习已有六年了。在前几所教会学校中,我领略了更为严格的纪律,可是对我来说,住校生活,从来没有像亨利四世中学这么难熬。尤其放学时刻,眼看着走读生纷纷离校,从大门廊跑上街道。

我记不大清楚住校的同学了。好像有三个男生来自萨尔格米讷城,准备上巴黎高师。我班上一个马提尼克68岛的同学,经常同他们在一起。另一名学生总抽烟斗,穿一件灰色罩衫、一双方格布列顿呢拖鞋。据说,他住校三年,没有出过这所中学的院墙。我还隐约记得同宿舍一个同学,矮个头儿,红棕头发,两三年后,在圣米歇尔大街,我远远望见他在雨中身穿大兵的军装……熄灯之后,夜间值班员手提灯笼,挨床上察看是否有人。这是一九六二年秋季,也像是十九世纪,也许上溯更久的一个时期。

我父亲只来这所学校看过我一次。校长允许我到学校门廊下等我父亲。这位校长的名字很好听:阿多尼斯·戴尔佛斯。父亲的身影,就站在门廊下,但是看不清他的脸,就好像在这中世纪修道院的背景中,他的出现在我看来是虚幻的。一个高挑身材的男人侧影,没有脑袋。记不得是否有会见室,我们是在二楼见的面,我想是间图书室,或者礼堂。只有我们父子二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前。我一直把他送到中学的大门口,他在先贤祠广场上渐行渐远。有一天,他向我透露,他十八岁那年,也经常到学院区来,兜里的钱只够吃顿便餐,在杜蒙—拉丁馆要杯牛奶咖啡,吃几个羊角面包。那时,他肺部有阴影。我合上眼睛,想象他沿着圣米歇尔大街返回,走在法兰西行动69的那些乖乖的中学生和大学生中间。属于他的拉丁区,倒应该是维奥莱特·诺兹埃尔区。当年,他在维奥莱特大街上,一定能经常迎面遇见她。维奥莱特,“费纳隆70中学漂亮的女生,在她书桌里养蝙蝠。”

我父亲又跟冒牌的米莱娜·戴蒙若结婚了。他们住在五楼,在我母亲套间的上面。我父母一起生活的时候,这两层是一套房,一九六二年,还没有折分成两套房。在一九四七年,我父亲开始租下第四层时,就封死一道门,建了一道内部楼梯。冒牌的米莱娜·戴蒙若不同意我既住校,又继续见我父亲。

住校两个月,我收到父亲这样一封信:“……今天早晨九点十五分,你上楼来告诉我,只要我不收回让你住校的决定,你就决意不再返校。大约十二点半,你又向我重申说过的话。你这种行为无法形容。如果照你的想象,使用这种小小的敲诈伎俩,就能使我退让,那你真是异想天开。因此,为了你好,我还是赶紧劝你明天早晨返校,向你的校长道歉,说明缘故,因流感才缺课。我要极其明确地把话说在前头,你若是另搞一套,那就有你后悔的。你才十七岁,还未成年;我是你父亲,为你的学习负责。我打算去拜访你的校长。阿贝托·莫迪亚诺。”

我母亲没有钱,在这一九六二年十月份,没有一场演戏聘约。我父亲发出威胁,如果我不乖乖返回学校宿舍,他就不再供给我生活费用了。如今想一想,我觉得他在我身上花费不多:只是那点儿住宿费。不过,我想起五十年代末,我见他完全“身无分文”了,居然向我借一千旧法郎,那是我外公不时拿出些他的工人退休金,从比利时寄给我的钱。我感到他比我父母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