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旅行(第11/37页)

十年后再来阅读这些笔记,我感到不舒服,就像作者是别的什么人似的。对有一个被命名为《在美国的岁月》的章节也有同感。我最终是否能肯定这一节能在她的人生中占据这样一个位置?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节显得无关紧要,几乎是荒谬可笑的。不过在我记录那些东西的时候,特别对一鳞半爪的东西有感触,没有触及主要的部分。多么天真幼稚的是我在一九五一年的一本杂志上剪下了一张夏夜的香榭丽舍大街的彩照,借口说那是一九五一年的夏季,在大街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英格丽特认识了美国制片人……我把这份资料加入记录,以便更好地暗示二十五岁的英格丽特的生活氛围。露天座的遮阳伞和藤椅,构成海水浴的景象,不过依旧是香榭丽舍大街的情景,巴黎宁静的夜晚与她的年轻风貌完美配合……我记下的那个名字是阿列克塞·达克,好莱坞的一位上年纪的法国人,他在那天晚上,把英格丽特介绍给了制片人,因为他全程陪制片人在欧洲旅行,负责让他认识了当时被称作年轻人的那些人……

还有一个依我看在英格丽特的资料库里必不可少的资料放在我的笔记里:一张美国制片人的照片,是在我找东西时无意间发现的。这张照片是在佛罗里达一个游乐场里举办的盛大晚宴上拍摄的。体操运动员正在大厅中央的台子上表演节目,突然那位制片人让英格丽特眼前一亮,他从桌边站起来,脱掉礼服、领结和衬衫。他上半身全裸登上表演台,面对目瞪口呆的体操演员,他抓住了高空秋千。照片表现出他悬在秋千上的形象:上身鼓起,肚皮收缩,两腿岔开。他的身材瘦小,唇边留着修剪过的小胡子,勾起了我遥远童年的回忆。他下颌骨紧闭,上身挺拔,双腿平展……

这个男人要向一个可能是他女儿年龄上的女人证明自己一直永葆青春。当英格丽特给我讲述这个小故事的时候,和我一样狂笑着,直到眼眶里溢满泪水,我不知道她的泪水是不是每当想起和那个晚上一样白白浪费的时间就会涌来。

我撕掉了香榭丽舍大街的照片和掺和进来的制片人的零零碎碎的小照片,飘飘洒洒,把它们扔进了我房间的垃圾桶。我让那张记着阿列克塞·达克名字的纸片也遭遇了同等命运,那个名字微不足道,行使着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掮客的勾当,十年前,我却认为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值得出现在英格丽特的传记里。我隐约感到内疚:传记作家有权在他认为多余的借口下,删除某些细节吗?或者说它们都很重要,应该把它们集中起来整理清楚,不允许有益于一个而损害另一个,以至于像放进盘点清单一样,一个都不可以遗漏吧?

至少生活的准则,一旦到了期限,就没有从所有无用的和装饰性的因素当中得到自我净化。于是剩下的只是基本的东西:白色、安静和乐器的音符。最终我满脑子翻腾着这些重大问题进入了梦乡。

*

第二天早上,在广场和苏尔特大道转角处的咖啡馆里,最多不过二十岁的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坐到我旁边的桌边,他们朝我微笑。我很想和他们说说话。我发现他们二人十分相配,他一头褐发,她呢,金发。也许阿奈特和我在同样年龄的时候也有这个外形。他们的在场给我安慰,给我传递了某种流光溢彩的东西,因为我整整一天都保持了精神饱满的状态。

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让我想起在圣—拉法埃尔公路与英格丽特和里果的第一次相遇。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停下车子,那么自然地把我邀请到他们家。人家总以为他们是我很久的老相识了。当然,我在火车上一整夜没睡,疲劳给我造成了一切皆有可能和生活再也没有崎岖坎坷的印象:只要任意在坡道上下滑,抬起手臂让一辆车停下来,人家一句话都不问来帮助你就够了。你睡在松林下面,醒来时,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看着你。我在英格丽特的臂弯搀扶下走下城堡街,在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了在某人保护下的可靠感。

然而我难以忘怀里果尽可能轻松地跛脚走路的样子,好像他想隐藏什么伤痕,就像英格丽特在黑暗中低声说出的话:“我们会装死。”他们两人都已经感觉到了,跑步的终点——至少英格丽特是这样。我的出现大约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给了他们短暂的慰藉。我大概瞬间为他们勾起了年轻时的回忆。他们确实是在我这个年龄上,在蓝色海岸重逢的。他们把自己托付给了自己。是孤儿。这也许正是英格丽特想知道我是否有父母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