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9/44页)
我不能说我们的生活是冷酷的,没有一丝亲情和温暖。例如,家庭的节日总是细致、精心地度过。我们家每年都要过四到五次圣诞节,这些节日并没用红笔圈在年历上,但标注在我们家不成文的格里历[26]日志中的这些日子,甚至比复活节和圣诞节还要重要。我说得不对,因为我们家也有印刷的年历:一本皮革装订的册子,里面准确地记载着每个人的生日、结婚日和祭日,记得那么细致,或许连户籍登记处都无法永远这样保留公民的姓名。这本册子,这本族谱,这本黄金书,不管你怎么叫它,总是由一家之主负责掌管。这本册子是我曾祖父在一百二十年前购买的。我的曾祖父是我们家族第一位著名的组建者和发展者,他是奥尔福尔德大平原[27]的一个磨坊老板,是他第一次将名字写进这个镶金边的黑色皮革封皮的本子里。他就是约翰·尼斯,磨坊创建者和老板,他还获得了贵族封号。
我儿子出生后,只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也在这个本子上记录下什么。那个日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一个美好的日子,二月底,阳光明媚。我从医院回到家,慌乱又幸福,面对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这种幸福时刻——我的儿子出生了,我感到筋疲力尽,瘫软无力……那时我父亲已经过世了。我走进了书房;我跟父亲一样,平时也很少在这里工作。我在“外交官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这个带扣袢的本子。我打开它,拿出钢笔,非常认真地写下每一个字母,我写的是:马提亚斯一世,随后是年月日和时间,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伟大时刻,一个真正的节日。这是何等虚荣、何等庸俗的人类情感!我感觉到,我的家族将延续下去。突然感到,一切都变得富有意义,工厂、家具、挂在墙上的画和存在银行的钱都拥有了意义。我儿子将会占据我在家里的位置,占据在工厂和两百人协会中的位置……然而,结果并非如此。要知道,这件事让我思考了很久。当然,孩子,继承人并不一定能解决个人生活里的深层危机。的确,现实就是这样,问题是人生并不知晓任何的规律。我们还是别谈这个话题了。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我们在谈阿尔多佐·尤迪特。
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这就是我的童年。我知道,比这更坏的也有,但一切都是相对而言的。
我们庆祝节日,特别是家庭的节日。我父亲的生日,我母亲的命名日,以及其他类似的、神圣的家族节日,节日里充满了无数的礼物、美妙的音乐、丰盛的家宴和闪烁跳动的烛光。在那些日子里,保姆认真地打扮我,给我穿上蓝色天鹅绒的水兵服,脖子上是镶花边的衣领,你能想象,就像一位英格兰小勋爵。这些都是按照规定完成的,就像在军队里一样。毫无疑问,我父亲的生日是最重要的节日。在这种时候,我们还要学习背诵诗歌,宾客们都聚集到会客室里,大家都穿着节日盛装,神采奕奕。仆人们怯生生地吻我父亲的手,假装喜悦地向他表示祝贺,我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大概是说,他们是仆人,我父亲不是。总而言之,他们吻了他的手。随后是丰盛的午宴和晚宴,漂亮的餐盘和罕见的银质餐具被从家族宝库里取出来。亲戚们都来了,按照为尊贵富有、德高望众的一家之主祝寿的规格,毕恭毕敬地赶来为我父亲庆生。当然,在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嫉妒。我们是家族中最富有、最有地位的一支。穷亲戚们每月都能从我父亲那里领到一定数额的金钱,就像养老金一样,每个月都有固定的份额。不过他们私底下总是互相抱怨,嫌自己领到的那份太少。有一位年长的亲戚,玛丽娅姑妈,抱怨我父亲出于怜悯给她的救济金实在太少,以至于在家族节日时,总是拒绝走进餐厅,拒绝坐在布置好了的餐桌旁。她总是说:“对我来讲,在厨房里就已经很好了”,或者,“我一会儿在厨房里喝杯咖啡就行了”。每次我们都不得不把她硬拉进餐厅,安排她坐在主位上。要想满足穷亲戚们的欲望和要求非常困难,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也许,容忍一位近亲获得事业上的成功是需要胸怀的,需要一种超凡脱俗的伟大胸怀。大部分人都没有能力做到这点,当他们觉察到家族其他成员出于讥讽、愤懑和反感而联手对付一位事业有成的家庭成员时,如果谁对此表示愤怒,那他肯定疯了。由于家族中总会有一个人有钱、有名望、有影响,其他人就会嫉恨这个人,然后抢劫他。我父亲知道这些,就给他们一些钱,他认为该给多少就给多少,冷漠地对待他们的敌意。我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钱没有把他变成一个多愁善感或有犯罪感的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该给谁多少钱,绝对不会多给。他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应该给他”或者“不该给他”。他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经过了深思熟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像法院判决书一样板上钉钉,不容置辩。他一定也很孤独。为了家族的威望,他被迫放弃了自己的许多愿望和兴趣。虽然如此,但他成了一个内心强大的人,维持着家族真正的平衡。每当我母亲或其他某个家庭成员经过复杂的交谈或暗示之后,为了家庭某个人的利益向他提出某种请求时,他总是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才说:“不该给他。”不,我父亲并不是吝啬鬼,只是他对人有清楚的了解,而且知道什么是金钱,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