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6/44页)

好吧,关于第一任妻子我只能讲这么多了。

如今一切都已不再疼痛,当我想起她时也没有罪恶感。我知道,我们扼杀了一切,一部分是我,一部分是人生,还有一部分的偶然,也就是孩子的夭折……所有这一切扼杀了她,就这样人生扼杀了我们。你在报纸上阅读到的,只有可怕的夸张,是一堆外行人的笨拙工作。人生创造了更为复杂的情况,而他们以可怕的浪费在工作着。不可以只考虑依伦卡们……总是要整体地考虑依伦卡们、尤迪特们和彼得们,想整体地说明和表达什么。这是一种廉价的认知,但是在人们了解和顺从它之前却需要很长时间。对此我反复思索,渐渐地每一种情感和感动抽离我的内心。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责任。最终,在一个男人心里,所有的体验只剩下了这些。我们在生者与死者之间飘移,肩负责任……我们无法帮助任何人。但是我想向你讲述我的第二任妻子。是的,就是在那个矮壮男人陪伴下从这扇门走出去的女人。

谁是第二任?……她不是市民阶层,我的朋友。她是个无产者。一个没有财产的女人。

我可以讲吗?……好的,那么,你注意听吧。我要向你道出全部真相。

这个女人是一个女仆。我认识她时,她才十六岁。她在我们家干活,当保姆。我不想拿学生式的爱情来烦扰你。但我想告诉你,事情是怎样开始的,又是如何结束的。对发生的事情,我自己都没有搞得很明白。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家里任何人都不敢去爱另外一个人。我的父亲和母亲过着一种“理想的”婚姻生活,令人厌恶的生活。他们从来就没有提高嗓门说过话。总是说,亲爱的,你想干什么?亲爱的,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生活得很糟糕,还是生活得不够好。我的父亲是一个傲慢且虚荣的人。我的母亲是一个市民阶层,以这个词语最深沉的意义来解释的话,就是责任和审慎。他们就像经常举办的某种超越人类仪式中的神甫和信徒那样对待他们的生活与死亡,对待他们之间的爱,以及对我的养育和教导。在我们家里一切依据仪式来进行,早餐和晚餐、社交生活以及父母和子女的接触——我想连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情,或者被他们如此称呼的,也只遵循超越他们之上的一种礼节。如同必须经常对任何事情做出汇报一样,我们严格按照制订的计划生活着。最近,为了种族和民族的幸福,伟大的人民重新制订了四年至五年的计划,并且用残酷无情和杀人放火的手段来实现,并不顾及公民的意愿。对他们来说,个人感觉是否良好,是否感到幸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四年至五年计划的实现,能够使普通百姓、民众或民族变得繁荣、幸福。在过去这段时间,此类事情有很多。所以,我们的人生也是这样过活,按照一个不是四年或五年计划,而是四十年或五十年计划,完全忽略相互之间及我们自己的幸福。因为仪式、工作、婚约和死亡,所有这些都具有其更深层的意义,那就是,家庭和市民阶层秩序的维护和幸福。

如果我回顾自己的童年,在每一段记忆的最深处,我都能找到这种折磨人的、阴郁的目标意识。我们干着苦役,干着富裕、优雅、冷酷、无情的苦役。我们必须去拯救某种东西,每一天,必须用我们所有的行动来证明某种东西,也就是,我们是一个阶层,是市民阶层,是守护者。我们要做的一件重要事情是,必须展示地位和格调,不能向本能和贱民的叛乱让步,不能退却和惊慌失措,不得放任个人幸福的欲望。你问,这种举止是自觉的吗?……我还没有讲,我父亲或母亲每个星期日都在家庭的餐桌上发表讲话,阐述五十年的家庭计划的大纲。但是我甚至不能说,我们被迫臣服于形势和出身这种愚蠢的强制之下。我们清楚地知道,生活交给了我们一项艰巨的任务。需要拯救的不仅是房子、美好的生活方式、息票和工厂,还有曾是我们生命更深层的意义与要求的这种抵抗。这种抵抗是对世界上庶民势力的抵抗,因为它想腐蚀我们的自我意识,时时引诱我们伤风败俗。我们要通过这种抵抗战胜所有反叛的企图,不仅在外部世界,也在我们自己体内。一切都很可疑,都很危险。在国内我们也要保障娇气、无情的社会结构的顺利运转,采用与对待欲望一样的方式对世相做出判断。对我们的愿望进行检审,对我们的喜好进行克制。要做好一位市民需要持续不断的努力。现在我所谈的是那类具有创造性和自卫能力的人,并不是巴结权贵向上爬的平民,这些人只想活得更舒适更潇洒而已。我们并不想活得更舒适更富足。在我们的生活态度和生活习惯的深处,存在着某种潜意识的自我否认。我觉得我们有点像僧侣、某类异教徒或世界秩序的捍卫者。他们根据某种誓言和制度恪守着秘密和规矩,当这一切受到威胁时,人们对此发誓效忠。我们就这样醒来,就这样出门,每星期去一次剧院、歌剧院或国家剧院,客人们和其他市民们都身穿深色礼服,坐在会客室或烛光映照下摆放着珍贵银餐具和瓷盘及丰富食品的餐厅里,他们在那里交谈,谈论不可能比这更空洞、更多余的话题,不过这种肤浅的交谈也有其深刻的意义。就像野蛮人之间用拉丁文交谈一样,在礼貌的措辞、漠然而空洞的争论和随感之外,在大脑活动和集体闲谈之余,大家聚在一起交谈的意义还在于,市民阶层的成员们聚在一起出席某种仪式,某种高贵的集会,在这种场合,他们使用加了密码的语言——因为他们总是在谈论别的话题——打赌并证明,他们要在反叛者们面前保守秘密,恪守协约。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相互之间也总是要证明什么。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充满自我意识,不动声色、机警又自律,就像大银行的总裁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