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2/30页)

我同样没想到这也是一种尝试,为一个搅扰了我将近一年的梦或者梦魇寻找故事、提供连贯性。在梦中,一到关键时刻总是这样:我只能称其为我脑海中的爆炸。每个梦都如此结束,爆炸后我被扔下来平躺着,在人群中,在街上,在拥挤的房间,在任何地方,以尴尬的姿势被扔进站立的人群中,被扔成睡觉的姿势然后这样醒来。我感到我脑海中的这种爆炸如此响亮,震荡而缓慢,同时,奇迹般地,我的大脑还有一部分可以思考和推论,觉得自己挺不过去了,正向死亡靠近,虽然其他梦终究只是梦,但在这个梦中,爆炸是致命的,我觉得我正有意识地经历或者见证自己的死亡。醒来后,我感到头脑奇怪、颤抖、筋疲力尽;仿佛我的大脑真的爆炸了。

这梦或者梦魇抑或体内的戏剧困扰了我一年多。也许是脑中一时的骚动造就了瞬间的画面:街头、小餐馆、聚会、公交车,我在众人面前倒地。这是脑力不支和类似悲痛的情绪导致的梦。

我写得很艰难;自求学开始我便多少顶着压力工作。在开始写作之前,我在学习;慢慢地我开始写作。之前,我在牛津;更早的时候我在特立尼达的学校为争取牛津奖学金而努力。我的写作生涯有很长的准备阶段!接着我发现当作家并不是(如我之前所以为的)一种状态,并不是一旦当上作家,能力、成就、名誉或者满足就会常驻。从事这份职业要承受特殊的痛苦:任凭你为写作付出了多少辛劳,任凭它带给你多有创意的挑战和满足,时间总是能把它从你手中夺走。随着时间流逝,我觉得被自己以往的作品嘲笑;它们似乎属于精力旺盛的时期,如今那样的时期永远地消失了。空虚和不安又多了一点;有必要再次仅仅提取自己内部的能量,去写另一本书,让自己再次投入那个消耗的过程。

我终于衰弱了。我的精神破碎了;这发生在我去山谷前不久。两年间我在写一本有关我出生地的历史书。它发展成一本难写的大书(超过了一定篇幅),比短篇小说更费神,而我尽量控制篇幅。但是我开始对这个故事感到兴奋。历史学家从人类的事件中提炼法则。我的方式不同;两年以来我活在我搜寻来的文献中,以便尽可能重建人类的故事。

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十或者十二份文件——从回忆录中搜集,几乎是私人的回忆——能给一个简短的段落提供细节。但是我受到自己所写的故事、它触及的主题的鼓舞:发现,新世界,发现的岛屿上人口锐减;奴隶制,种植园殖民地的建立;革命理念的到来;社会变革后的混乱。

那两年我接受了密集的教育。我相信自己所写的内容,相信存在于我故事中的宏大,我觉得能让读者看到我之前十二年的作品中所没有的东西。我表现得可笑。我没有等待回应,就拆除了我在英国的小生活,准备离开做一个自由的人。

在那个遥远的岛上,多年来我一直梦想着来英国。但是我在英国的生活索然无味,没有意义。我一直在发掘和书写那个岛上的人的历史。我把我的殖民地人的紧张全部带到了英国,那些紧张多少存留了下来,一开始它们很大程度上也是青涩,是肉体和性的不成熟,以及未及发展的才能带来的紧张。就像在家我梦想着来英国,在英国的多年我梦想着离开。现在,我来到这儿十八年后,我觉得时候到了。我拆除自己一点点建立起的生活,准备离开。我卖掉了之前买下并一点一点翻新的房子;家具、书和文件送到了仓库。

不幸发生在四个月后。我倾注了如此信念的书,让我精疲力尽的书,没能让出版商满意。我们误解了对方。他只知道我的名字,不清楚我作品的特点。我误解了他对我的兴趣所在。他用对待严肃作家的态度找到了我,但是他只想要一本给游客看的书,比我所写的简单很多;既要更浪漫又要不那么浪漫;既要更有人情味又要不那么有人情味。于是我发现自己悬在了空中。我只好回到英国。

归程——从我带着新视野打量的岛屿和大陆、从我所写的新世界的某个角落,到美国和加拿大,接着到英国——回英国的旅程和十九年前的那次旅行何其相似,那时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年轻人要去英国,去那个“作家”这一称谓有意义的国度成为一名作家。我不禁意识到这残酷的讽刺。

出于深深的、无法用泪水或愤怒表达的悲伤——通过梦中爆炸的头脑表现的悲伤——我着手写非洲的故事,三四年前我在非洲时就有过这一想法。

我作为作家每日忍受的关于非洲的恐惧;未知的威尔特郡;回到英国的残酷,对第二次失败的害怕;精神上的疲倦。这些汇聚到一起,压在那个走过杰克的农舍的人心头。他不仅仅是一个观察者,一个旅居者;而是一个被很多事情操纵着、不断工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