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五(第5/6页)

“今天夜里不吃药试试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语。这家的安眠药无疑比一般的强一些,吃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开始怀疑,这家的老人顾客果真都听从那女人的嘱咐,老老实实地把药吃下去吗?但是,如果说有人不吃安眠药,舍不得入睡的话,他岂不是在老丑的基础上显得更加老丑了吗?江口认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行列的成员。今晚也把药吃了。他想起自己说过:希望吃与熟睡姑娘用的一样的药。那女人回答说:“这种药对老人很危险。”因此,他也就不强求了。

但是,所谓“危险”是不是指熟睡后死过去呢?江口虽然只是一位地位平庸的老人,但毕竟是个人,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深渊。这家的这种地方,不是难得的死的场所吗?与其勾起人们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还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吗?这样死去,认识我的人定会大吃一惊。虽然不知会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如像今晚那样夹在两个年轻姑娘中间睡死过去,难道不就是老残之身的本愿吗?不,这样不行。我的尸体一定会像福良老人那样,从这家搬运到寒碜的温泉旅馆去,于是就会被当作服安眠药自杀的人了。没有遗嘱,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们准会认为老人受不了晚年凄怆的无常才自行了结。这家女人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干吗作这种愚蠢的妄想。真晦气。”

江口老人笑了。但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药开始起作用了。

“好,我还是把那个女人叫醒,跟她要与姑娘的一样的药来吧。”江口嘟囔说。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给。再说江口懒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着,两只胳膊分别搂着两个姑娘的脖颈。那脖颈一个是柔软馨香,一个是僵硬、油脂过剩。老人体内涌起了某种东西。他望了望右边和左边的深红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说。黑姑娘用手顶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难受吧。江口松开一只胳膊,翻身背向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搂住她的腰窝,然后把眼帘耷拉下来。

“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绝不是……”江口老人想,“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谁呢?”老人的头脑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是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江口老人心中闪过这个念头。“除了母亲以外,别无他人嘛,不是吗?”简直出乎意料的回答冒了出来。“母亲怎么会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岁的今天,自己躺在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中间,这种真实感第一次出其不意地从心底的某个角落涌上来。这是亵渎呢还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梦那样睁开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帘。然而,安眠药药力越发强劲,很难清醒地睁眼,迟钝的头脑疼痛起来。他想去追逐朦胧中母亲的面影。他叹了口气,而后把掌心搭在右边和左边两个姑娘的乳房上。一个很滑润,一个是油汗肌体,老人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母亲辞世了。父亲与江口分别握住母亲的两只手。母亲患结核病,长期受折磨,胳膊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她的握力还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疼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传到江口的肩膀上。给母亲摩挲脚的护士,突然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大概是去给医生打电话吧。

“由夫,由夫……”母亲断断续续地呼唤。江口立即察觉,他轻轻地抚摩母亲那喘着气的胸口,这当儿,母亲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还从鼻子里咕嘟咕嘟地流出来。她断气了。那血无法用枕边的纱布和布手巾揩拭干净。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亲说,“护士小姐,护士小姐,请把脸盆和水……唔,对了,新枕头、新睡衣,还有床单……”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母亲当年那种死相就会浮现在脑际,这是很自然的。

“啊。”江口觉得围绕在密室四周的深红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无论怎样紧紧地闭上眼睛,眼里的红色也不能消失。而且由于安眠药的关系,头脑也变得朦胧了。两边掌心依然放在两个姑娘娇嫩的乳房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触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着泪水。

“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把母亲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觉得很奇怪。但是,把母亲当作最初的女人,后来就不可能浮想起那些被他玩弄过的女人了。再说,事实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而且她们都出嫁了。在这冬天的夜里,这个老婆独自在家中睡觉。不,也许还睡不着。虽然没有像这里一样听见海浪声,不过夜寒袭人,也许比这里更感寂寞。老人心想,在自己掌心下的两个乳房是什么东西呢?即使自己死了,这东西依然会流动着温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是什么东西呢?老人的手使尽慵懒的力气抓住它。姑娘们的乳房似乎也在沉睡,毫无反应。母亲临终,江口抚摩她的胸膛时,当然碰触到了母亲衰颓的乳房。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乳房的东西。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能想得出来的,是幼年时代摩挲着年轻母亲的乳房入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