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0页)

他想起那道门槛,他和玛丽那么多夜晚坐在上面。还有小栅栏门,栅栏门上只有一把简易的钩子做锁,是他把一根长长的钢钉敲弯做成的。雪崩后那圈栅栏就那样失踪了,像很多其他的东西一样,在雪融化后没有再出现。它们就那样不见了,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似的。艾格尔感到,悲伤又在他的心里悄悄涌起。他意识到,在他和玛丽的生活里,本来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能远远多于他能想象到的。

在他带队的旅途上,艾格尔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嘴巴开着的那个人,他的耳朵一定是关着的。”托马斯·马特尔以前一直说,艾格尔也认同这个观点。

他更喜欢听人们讲话,而不是自己说。那些气喘吁吁的不停对话,引领他进入到了陌生的命运和观点的秘密之中。显然人们想在山上寻找他们以为在很久前某一刻失去的什么。他从来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不过这些年来他越来越明白,其实游客们跌跌撞撞跟随着的不是他,而是一种未知的、难以满足的向往。

有一次,在二十号山峰旁短暂休息时,一个因为心情激动而颤抖着的年轻男人拍着他的肩膀,对他喊道:“难道您看不到这里的一切多漂亮吗!”

艾格尔看着那张因为极度欢喜而扭曲的脸说:“我知道,但是马上就要下雨了,如果泥土开始往下滑的话,所有的美景就都没了。”

在艾格尔做登山向导的整个期间,只有一次,有一位游客差点丧命。

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某一年春季的一天,前一天晚上冬天又一次返回了山区。艾格尔想带着一小伙游客去走一条可以看到全景的路,那条路在新开的可以四人并坐的缆车索道上方。

他们经过豪伊斯勒山谷上的木桥时,一个胖胖的女人在滑湿的木板上滑了一跤,失去了平衡。艾格尔就在她的前面,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她挥舞着胳膊,一只腿高高抬起,像是被一根隐形的绳子拴着拉向高处。

木桥下是二十米深的山谷。在他向她冲过去的时候,他看着她的脸好像被一种深深的敬畏攫住,向后仰得越来越深。当她背着地重重摔到桥上时,他听到木头发出“嚓嚓”的声音。在她下一刻就要从边界线的木梁上摔下深谷时,艾格尔用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在他惊讶着手指下的肉异常柔软的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袖子,把她拉回到木桥上。她在木桥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看起来好像在诧异中观察天上的云彩。

“刚刚差点儿就完了,是吧?”她说着,拉起艾格尔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对他微笑着。

艾格尔惶恐地点了点头。

她脸颊上的皮肤很湿润,他感觉到手心下有一阵难以察觉的颤抖,他觉得这个接触在某种方式上有点无礼。

他不由得想到童年时期的一次经历,那时候他大概十一岁,康茨施托克尔半夜把他从床上拖出来,让艾格尔在一头小牛的出生过程中给他帮忙。从几小时前开始,那头母牛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它不安地转着圈子,它的口鼻在墙上磨得都流血了。最终它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叫声,侧躺进秸秆堆里。在煤油灯摇曳的灯光下小艾格尔看到,它的眼睛旋转着,它身体的裂缝里流出了黏稠的液体。

当小牛犊的前腿露出来的时候,一直沉默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的康茨施托克尔站起来,把他的衣袖高高卷起来。但是小牛不再动了,母牛安静地躺在那儿。

忽然它抬起头,开始咆哮,它咆哮的声音让艾格尔的心里都打起了寒战。

“小牛死了!”康茨施托克尔说。然后他们一起把死去的小牛从它母亲的身体里拽了出来。

艾格尔拉着小牛的脖子,牛皮湿润柔软,有那么短短的一刻,他认为他感觉到了脉搏,在他的手指下仅仅跳动了一下的脉搏。他屏住呼吸,然后却没再发生什么。

康茨施托克尔把软绵绵的小牛背到了野外。外面天已经开始微微发亮,小艾格尔站在牛棚里,清洗着地板,用干草把母牛的皮毛擦干,心里想着那头生命只持续了一个心跳那么久的小牛犊。

那个胖胖的女人微笑着。“我想,我应该是没有受伤,”她说,“只有大腿上有点疼。现在我们两个可以一起瘸着腿走下山谷了。”

“不,”艾格尔说着,站了起来,“我自己走!每个人瘸着腿自己走自己的!”

玛丽去世后的日子里,艾格尔虽然不时把行动不灵便的女游客举起来渡过一条山林小溪,或者牵着她们的手把她们拉上一个滑溜的岩峰,但是除此以外,他没有长于一瞬间的碰过任何一个女人。一定程度上把自己的生活重新安顿好,对他来说已经够困难了,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失去这么多年才在他心里慢慢展开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