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5/22页)
除了理发师,谁也没有来看过这个病房。病人们注定白天黑夜只能见到尼基塔一个人。
不过,不久前,在医院的主楼里传播着一种相当奇怪的风闻。
风传医生开始常到六号病房去。
五
奇怪的传闻!
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医生从某一点上说是与众不同的人。据说他还很年轻的时候非常信神,曾准备献身宗教事业。一八六三年中学毕业以后,打算进一所神学院。可是他的父亲,一位医学博士兼外科医生,刻薄地嘲笑他,并断然宣布:若是他去当教士,他就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是否真有其事,我不知道。不过,安德烈·叶菲梅奇不止一次地承认过,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适合于研究医学或一般的专门科学。
不管怎样,他在医科毕业后,并没有出家去当教士,他也没有信教的表现,他当初和现在都是从医,不大像宗教界的人士。
他外表笨重、粗野,像个农夫。他的脸、胡子、平直的头发和结实粗笨的体格,很像大路边的小饭铺里那些吃肥了的、饮食无度、性情暴躁的店老板。他脸相严肃、布满青筋,眼睛很小,鼻子通红,身材很高,肩膀宽阔,手脚也很大,似乎一拳就能把人打死。可是他步态轻盈,走路小心,温文尔雅。若是在狭窄的过道里碰见人,他总是首先站住让路,说一声“对不起”。而且他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出人意外,不是男低音,而是尖细柔和的男高音。他脖子上长了一个不大的瘤子,使得他不能穿硬领子衣服,所以他总是穿着软麻布的或棉布的衬衣。总之,他的穿戴不像是医生,他一件衣服可以穿上十年。新的衣服,他通常都到犹太人铺子里去买,一穿上去就像是旧衣服一样,又皱又旧。看病、吃饭、做客,他总是穿着那套衣服。不过,他这样做并不是由于吝啬,而是他对自己的外表完全不在乎。
安德烈·叶菲梅奇来本城任职时,这个“慈善机关”的情况糟透了:病房里、过道里、医院的院子里,臭得叫人难于喘气。医院里的杂役、助理护士及他们的孩子们跟病人一块儿住在病房里。他们抱怨这里没法生活,因为蟑螂、臭虫和老鼠太多。在外科病房里丹毒从没绝迹。整个医院只有两把手术刀,温度计一个也没有,浴室里堆放土豆。总管、女管理员、医生都向病人勒索。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前任是一个老医生。据说他似乎私下里卖过酒精,还与助理护士和女病人有私通,情妇成群。城里人都非常清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甚至还添油加醋,但是大家对这种现象却满不在乎。有些人为其辩解说,躺在医院里的都是些小市民和农夫,他们不可能不满意,因为他们在家里住比医院里还要糟糕得多。总不能拿松鸡去喂他们吧!另一些人则辩白说:地方自治局不给资助,单靠城市本身,没有力量维持一个医院,谢天谢地,医院虽然不好,也总还算有一个。而新成立的地方自治局不论在城里还是郊区都没有开办诊所,理由是,城里已经有一个医院了。
巡视完医院后,安德烈·叶菲梅奇作出的结论是:这是一个道德败坏的机构,对病人的健康极其有害。按他的看法,可以做到的最聪明的办法,就是把病人放走,医院关门。但是他考虑到,只是他一个人的意愿是办不成这件事的,而且这样办了也没有用。就算把肉体和精神上都不干净的人赶出一个地方,那么他们还会搬到另一个地方去。应该等他们自我消失。况且,既然人们开了这个医院,允许它在这里存在,那就是说,它是需要的,各种偏见和生活中的种种坏事和丑事也是需要的。因为慢慢地它们也会转化成某种有用的东西,就像肥料变成黑土一样。世界上没有一件美好的东西在其刚开始的时候不带一点污秽物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任职后,对这些乌七八糟的现象显然相当冷漠。他只要求医院里的杂役和助理护士不要去病房里过夜,添置了两个柜子的医疗器械。至于总管、女管理员、医士和外科的丹毒等,都没有变动。
安德烈·叶菲梅奇非常喜爱理性和正直,可是要他在自己身边建立有理性的和正直的生活,却缺乏坚强的意志力,也不大相信自己有这种权力。下命令、禁止、坚持,他实在不会,就好像他起过誓,永远不提高嗓门说话,永远不用命令的口气似的。要他说“给我!”或“拿来!”是很困难的。他想吃东西的时候,总是犹豫地咳嗽一声,然后对厨娘说:“给我喝点茶才好……”或者“给我开饭才好”。要他对总管说不要再偷东西,或者把他赶走,或者干脆把这个不必要的、寄生的职位撤销了——那是根本办不到的。当安德烈·叶菲梅奇受到欺骗或受到奉承,或者人家送来假单据让他签字时,他的脸会涨得像龙虾一样红,感到于心有愧,但他还是签了字。每当病人抱怨他们吃不饱,或者助理护士态度粗暴时,他都会很尴尬,抱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