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开的花朵(第16/17页)
这一回候诊室里的病人特别多。所有的家具上都坐满了人,有个男人甚至坐在钢琴上。十点钟开始门诊,十二点钟停诊,开始做手术。下午两点再继续门诊。玛露霞直到四点钟才轮上看病。
她没有喝茶,疲惫不堪地等着。由于发烧和激动,全身哆嗦。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在医生对面的圈椅上坐下来的。她脑子里空荡荡的,嘴里发干,眼睛里有一层云雾,透过这层雾她只看见他的脑袋在闪动……手和锤子在闪动……
“您去萨马拉了吗?”医生问她,“您为什么不去呢?”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他敲了敲她的胸脯,然后又听了听。她的左肺尖的浊音已经扩大范围,几乎整个左肺都有了,连右肺尖也可以听见浊音了。
“您不必到萨马拉去了。您不要出去了。”托波尔科夫说。
玛露霞透过那层雾看到,在他那枯燥、严肃的脸上有一种近似同情的东西。
“我不去。”她小声说。
“您告诉您的父母亲,不要让您到外面去。您要避免吃不容易煮烂的粗食……”
托波尔科夫开始提出各种忠告,说得入迷了,又长篇大论起来。她坐着,什么也没听见,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她觉得他说得太久了。终于他停止了说话,站起来,眼睛看着她,等着她离开。
她没有走。她喜欢坐在这张很好的圈椅里,非常害怕回家,害怕见到卡列丽雅。
“我说完了,”医生说,“您可以走了。”
她转过脸来对着他,看着他。
“请不要赶我走!”医生哪怕是最初级的面相家,这时也会从她的眼神里读到这句话。
从她的眼睛里流出了大颗的泪珠。两只胳膊无力地垂落在圈椅的两边。
“我爱您,医生!”她低声地说。
由于内心燃起烈火,她脸上和脖子上泛起了红晕。
“我爱您!”她小声地又说一遍。她的头摇晃了两下,垂了下来,额头撞在桌子上。
而医生呢?医生……自从行医以来他第一次涨红了脸,两只眼睛眨巴着,就像受到罚跪的顽皮男孩一样。他从没听见过任何女病人对他说这样的话,而且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没有任何一个妇女!莫非是他听错了?
心不安地翻动起来,怦怦地跳……他难为情地咳嗽起来。
“米科拉沙!”隔壁房里传来喊声,从半开着的房门里露出他那出身于商人家庭的妻子的两个粉红色的脸颊。
医生利用这一声叫喊,很快地走出了诊室。他正好要找点什么借口,哪怕能摆脱一下这种尴尬的局面也好。
十分钟以后他回到自己的诊室时,玛露霞已躺在长沙发上了。她仰面朝天地躺着,一只手与头发一起垂在地板上。玛露霞这时已不省人事了。托波尔科夫红着脸,心跳得厉害,悄悄地走到她跟前,解开她衣服上的扣子。他扯掉了一个领钩子,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就把她的连衣裙撕开了。从连衣裙的所有皱边里、线缝里、各个角落里掉下来许多东西,落在长沙发上。那是他的处方,他的名片、照片……
医生在她的脸上喷了一口水……她睁开了眼睛,用胳膊肘稍稍支起身子,看着医生,沉思起来。她在自问:我这是在哪儿呢?
“我爱您!”她呻吟道,认出了医生。
她那充满爱和祈求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野兽。
“我该怎么办呢?”他问道,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这一句话的声音,玛露霞有点辨认不出来了:不平稳,吐字也不那么清楚,而是柔和,几乎是温柔了……
她的胳膊弯了下来,脑袋便倒在沙发上,可眼睛仍旧瞧着他。
他站在她面前,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祈求。他感到自己陷入了极可怕的处境。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头脑里出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东西……千百种不请自来的回忆,在他的发烧的头脑里翻动起来。这些回忆是从哪里来的呢?莫非是来自那双充满爱和祈求的眼睛?
他想起了幼年时代,想起了在老爷家擦茶炊。除了擦茶炊和后脑壳挨打外,他的记忆里还闪过了那些恩人和穿着厚大衣的女恩人;闪过了宗教学校,由于他有个“好嗓子”,主人把他送去上学,在那里他挨过不少打,吃掺沙子的粥,后来转入宗教中学,在那里学拉丁语,挨饿,幻想,读书,同学校总务神甫的女儿谈恋爱。他还想起他违背恩人的意愿,从宗教中学逃跑,进入大学。他逃跑时身无分文,脚上穿着破鞋。那次逃跑多么有意思!在大学里他为了学习而挨冻受饿……艰难的道路。
他终于胜利了。他用自己的额头打通了一条通向生活的隧道……那又怎么样呢?他精通自己的业务,读许多书,干许多工作,还准备夜以继日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