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这三年来,大家都在跟我们谈论赔偿法案,你父亲的打算同这事有关。”德·马利维尔夫人接着说。

“我衷心希望赔偿法案被否决。”奥克塔夫说道。

“为什么呀?你为什么希望那项法案被否决呢?”母亲立刻问道,她看见儿子发生了兴趣,并向她表示尊敬与友谊,心里乐滋滋的。

“首先,我觉得它不够完备,也不怎么公正;其次,赔偿法案一实行,我就得结婚。可惜,我生来性情独特,不适于成家立业。我所能做的一切,无非是了解我自己。只有单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到幸福;平时,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离群索居,世上任何人都无权同我讲话。”

“亲爱的奥克塔夫,你喜爱科学喜爱得入了迷,才造成这种怪癖。你学习的劲头,实在叫我担心,学来学去,会成为歌德笔下的浮士德的。你星期天对我发过誓,说读的不全是坏透了的书,这话能再向我重复一遍吗?”

“亲爱的妈妈,我看你给我指定的作品,同时也看所谓的坏书。”

“噢!你的性格中,有某种神秘的、阴郁的成分,真叫我担心得发抖。你读了这么多书,天晓得会得出什么结论!”

“亲爱的妈妈,我觉得是真实的东西,绝不能闭起眼睛不相信。仁慈的万能之主,亲手赋予我各种感官,他能因为我信赖这些感官的报告,就惩罚我吗?”

“噢!我总是担心,就怕激怒了那位可怕的天主,”德·马利维尔夫人眼里闪着泪花,说,“他可能从我的慈爱中把你夺走。有时候,我读读布尔鲁达的作品,就吓得呆住了。我从《圣经》里得知,天主报复起来是残酷无情的。你看十八世纪哲学家的著作,肯定冒犯了他。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前天,我从圣托马斯·达干教堂出来,心情简直到了绝望的地步。天主反对邪书的雷霆之怒,即使有费神甫先生宣讲的十分之一,我也担心会失掉你。有一种邪恶的报纸,费神甫讲道时甚至没敢直呼其名,我却肯定你天天都在看。”

“是的,妈妈,我看这种报。但是,我也信守向你许下的诺言,我看完这种报,又立刻把与它观点截然相反的报纸找来看。”

“亲爱的奥克塔夫,令我惶恐不安的,正是你这种激烈的情感,尤其是这种情感在你的心灵里暗中的进展。像你这样年龄的人,总有些爱好,如果我发现你也有某种爱好,能使你散散心,不陷在这种怪诞的思想里,那我心里也就不会这么恐慌了。可是,你还是看邪书,而且用不了多久,你甚至可能会怀疑起天主的存在。为什么要思考那些令人畏惧的问题呢?还记得吗,你曾经喜爱过化学?一连十八个月,你谁也不愿意见,疏忽了非尽不可的礼节,把我们的近亲都给得罪了。”

“我那时对化学发生兴趣,”奥克塔夫说,“那并不是我爱好它,而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种义务。”他叹口气接着又说:“我若是把那种意图贯彻始终,使自己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学者,天晓得是不是好得多!”

那天晚上,奥克塔夫在母亲的房间里直待到深夜一点钟。母亲几次催他去参加社交活动,或者至少去看看戏,他都不听。

“我在哪儿感到最幸福,就待在哪儿。”奥克塔夫说道。

“只有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相信你的话,”母亲快乐地回答说,“不过,如果一连两天,我没有单独和你在一起,我就又会担起心来。像你这样年龄的男子,总是独来独往,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我的钻石首饰价值七万四千法郎,放在一旁也没用处,既然你还不愿意结婚,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仍然用不上。你还很年轻嘛,才二十岁零五天!”德·马利维尔夫人说着,从长椅上站起来,亲亲儿子。“这些钻石反正也没用处,我很想卖掉,把卖的钱存出去,得到的利息就用来增加我的开支。总有那么一天,我要借口身体不好,只接待你看着顺眼的人。”

“唉!亲爱的妈妈,我看见什么人,都同样感到悲伤。在人世间,我只爱你一个……”

儿子走后,尽管夜已很深,德·马利维尔夫人依然没有睡意,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一个劲地翻腾。她竭力想忘却奥克塔夫对她有多么宝贵,试图像对待外人一样来判断他,然而总办不到。她的心灵不能沿着推理的路子走,总是迷失在空幻的遐想之中,推测着儿子的前途如何如何。她又想起骑士的那句话,自言自语地说:“毫无疑问,我感到他身上有种超人的东西。他与别人毫无来往,仿佛独自生活在世外。”德·马利维尔夫人想到后来,思想渐渐合理了;她看不出儿子有什么最强烈的欲望,或者至少有什么最激昂的情感,而是对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完全采取淡漠的态度。奥克塔夫情感的源流,仿佛存在于世外,根本不依赖尘世间的任何实体。他身上的特征无处不令他母亲惊恐;甚至他那丰姿俊秀的仪表、美丽温柔的眼睛,母亲见了也心惊肉跳。他那双眼睛,有时好像在遥望苍穹,思考从那里看到的幸福。片刻之后,又变换了神情,只见他的目光流露出地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