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才叫做人哪(第5/6页)
我们绕过沙丘就看见了村落,它仿佛趴在峡谷的斜坡上。白灰粉刷的带平台的低矮房屋参差不齐,挤在一起的窗户形成许多斑点,像是卡在石头中间的白色颅骨。
“注意,左巴,”我小声叮嘱,“现在我们进村了,行动表现得像个样子,不能让人家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要让人家觉得我们是认真干事业的人。我是老板,你是工头。你知道,克里特人不开玩笑。只要他们看见你,发现你身上有什么毛病,就会给你起个外号。你再也甭想摆脱这个外号。你就像一只被人在尾巴上拴了个平底锅的狗似的跑吧。”
左巴用手捂住上唇的胡子,陷入了沉思。
“听我说,老板,”他终于开口,“要是村里有个寡妇,你就不必担心,要是没有……”
刚走到村口,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伸着手跑过来。她那张被晒黑的脸很脏,上唇还长着浓密的黑色汗毛。
“嗨,朋友!”她用亲近的语气朝左巴喊,“嗨,朋友,你有良心吗?”
左巴停住脚步。
“有啊。”他严肃地回答。
“那就给我五个德拉克马[3]吧!”
左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钱包。
“给你。”他说,同时露出微笑以缓和他的苦涩表情,又转过头来对我说:“看来这里东西不贵,一个良心才五个德拉克马。”
村里的狗朝我们跑来,妇女们倚在晒台上看,孩子们跟在我们后边叫嚷。他们有的大喊大叫,有的模仿汽车喇叭声,还有的跑到我们前面,睁大眼睛,好奇地看我们。
我们来到村子的广场上。这里有两棵巨大的白杨树,树周围是一些用来做凳子的经过粗糙加工的树墩;对面有家挂着褪色招牌的咖啡馆,写着“贞洁咖啡馆—— 肉铺”。
“你笑什么,老板?”左巴问。
还未等我回答,咖啡馆兼肉铺的门里走出五六个穿深蓝色长裤、系着红腰带的彪形大汉。
“欢迎你们,朋友们!”他们喊道,“请进去喝杯拉吉酒,还热着哩,刚出蒸锅。”
左巴直咂嘴。
“怎样,老板?”他回过头来朝我眨了眨眼睛,“喝一杯拉吉酒吧?”
我们喝了一杯,就把肚子都烧烫了。咖啡馆兼肉铺老板是个身体结实、动作轻快、保养得很好的老头。他给我们搬来两把椅子。
我打听哪里可以住宿。
“去霍顿斯太太那里!”一个人高叫。
“一个法国女人?”我惊奇地问。
“她从世界的另一头来。她混了一辈子,哪儿都去过,老了就落到这里,开了一个小客栈。”
“她还卖糖块儿呢!”一个孩子说。
“她涂脂抹粉呢,”另一个孩子叫着说,“她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带……她还养着一只鹦鹉。”
“寡妇?”左巴问,“是个寡妇吗?”
谁也没回答他。
“是寡妇?”左巴又问,嘴里流出口水。
老板捋了捋浓密的灰胡须。
“朋友,你能数数这里有多少根胡子?有多少?那她就当了多少丈夫的寡妇。你明白啦?”
“我明白了。”左巴舔舔嘴唇答道。
“她也能把你弄成鳏夫。当心,朋友!”一个老头说。
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
老板又托着盘子出来,给我们送上大麦面包、羊奶酪和梨。
“走吧,躲开他们。”他喊道,“他们不能去那位太太那里!他们在我这里过夜。”
“康杜马诺利奥,我要把他们接去住!”另一个老头说,“我家没有孩子,房子大,有的是地方。”
“对不起,阿纳诺斯蒂老爹,”老板凑到那老头耳边大声说,“是我最先说的。”
“你招待那一位,”老阿纳诺斯蒂说,“我招待这位老的。”
“哪位老的?”左巴生气地说。
“我们俩不分开,”我示意左巴不要发火,“我们不分开。我们上霍顿斯太太那里……”
“欢迎!欢迎!”
一个头发像亚麻褪了色的矮胖女人,罗圈腿,走路一摇一摆,张开双臂出现在白杨树下。一颗长出几根猪毛似的美人痣点缀着她的下巴。她脖子上系着一条红丝绒带,枯萎的面颊上涂抹了一层淡紫色的粉,一小绺俏皮的头发在她额上跳跃,活像在《雏鹰》[4]剧中老了的萨拉·贝尔哈特[5]。
“认识您非常高兴,霍顿斯太太!”我回答她说,并且一时兴头上竟想向她行个吻手礼。
生活转瞬间就像个神话故事,或者一出莎士比亚的喜剧,比如说《暴风雨》。我们经历了一场想象中的船舶失事,浑身湿透,刚刚才登上岸。我们正在勘察这令人惊奇的海岸,彬彬有礼地向当地居民致敬。
这位霍顿斯太太给我的印象仿佛是岛上的王后,一头光辉闪耀的金黄色海狮,历尽劫难,败落在这个沙滩上。在她的身后,有多少像凯列班[6]那样的肮脏、粗鲁而欢快的面孔,以骄傲又鄙夷的目光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