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3页)
滋干清楚地看见母亲的模样尽管只有这一瞬间,但母亲那楚楚动人的面容,那美妙的感觉却长久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使他一生都不能忘怀。
母亲这样和滋干脸贴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段时间里母亲是在哭泣呢,还是在沉思,滋干都回忆不起来了。后来母亲叫侍女端来一盆水,擦去了滋干胳膊上的字。侍女要擦洗,母亲不让,而是亲自给他擦洗。母亲在擦拭的时候显出很惋惜的样子,仿佛想把每个字都刻印在脑子里似的凝视一番才擦去。然后母亲又像刚才平中那样,挽起儿子的袖子,左手拉着儿子的手,在刚才擦去字迹的地方,写下了同样长的文字。
开始滋干给母亲看胳膊上的字时,屋子里没有别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两三个侍女,于是滋干有些担心平中对他说的话。不过,她们都是母亲信赖的人,好像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滋干虽然清楚地记得母亲在自己的胳膊上写字,但是不记得母亲对他说了些什么,说不定母亲是默默地写的。
母亲写完之后,赞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少爷。去把你母亲写的东西给那个人看。他肯定还等在那里呢。你赶快到刚才的地方去找他吧。”
滋干回到西配殿,那个男人果然正在外廊边等得着急呢。
“喂,有回信吗?——哎呀,真聪明……”
他飞奔过来,兴奋地说道。
滋干后来才知道,当时自己实际是为母亲和平中传了信,自己被平中利用了。但是在母亲身边伺候的侍女们和赞岐也许当时就知道此事了,还说不定赞岐同情平中,教给平中利用滋干联系母亲这个方法的就是她。因为滋干记得后来被带到那间有屏风的房间,让平中看母亲的字时,赞岐不仅在场,而且是她擦干净的,一边擦还一边说:“擦掉真可惜。”
滋干记不清在胳膊上只写了一次字,还是之后也有过两三次,总之后来他去西配殿的时候,平中总在那里徘徊,看到滋干就叫他带信。滋干把信交给母亲,母亲有时回信,有时不回,渐渐没有刚开始时那么动情了,甚至偶尔流露出厌烦的神色,以至于滋干觉得为平中带信成了一种负担。而平中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身影,不久滋干也不能去见母亲了,因为乳母不再带他去了。每当滋干说想见母亲时,乳母就说:“你母亲快生孩子了,现在需要安静休养。”当时母亲的确是怀孕了,但滋干被禁止出入,似乎另有缘故。
就这样滋干再也没见到过母亲。对他来说,所谓“母亲”,不过是五岁时对只看了一眼的那张泪眼矇眬的面容的记忆,和沁入肺腑的熏香的感觉,而且这记忆和感觉四十年来在他的头脑中被滋养培育,越来越被美化、净化成理想之物,成为与实物差距越来越遥远的幻象。
滋干对于父亲的回忆比母亲晚一些,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从他不能与母亲相见以后开始的吧。
因为在那之前和父亲亲近的机会非常少,而那以后父亲的存在突然间鲜明了起来。他记忆中的父亲,是个完完全全被心爱的人抛弃的孤独可怜的老人。母亲不惜为平中写在自己儿子胳膊上的和歌流泪,那么,母亲又是如何看待父亲的呢?滋干从没听母亲说过她对父亲的真实想法。在幔帐深处被母亲抱在怀里时,滋干从没跟母亲提起过父亲,母亲也一次没有问过“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之类的话。而且,无论赞岐还是其他侍女,似乎都同情平中,竟然没有人谈论国经,唯独乳母卫门是个例外。
[1] 日本主要姓氏的族谱。
[2] 即《拾遗和歌集》,平安中期第三部敕撰和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