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露西安娜(第5/6页)

露西安娜被内特利孤独、凄凉的神情感动了,却又立刻粗野地高声大笑起来。那一刻她和约塞连刚走到外面,才步入阳光灿烂的大街,就听见饿鬼乔在窗口苦苦哀求他们回去把衣服都脱掉,因为他真的是《生活》杂志的摄影师。露西安娜穿着那双白色高跟鞋,拉着约塞连沿着人行道一路欢笑地逃走了,那股充满活力、自然纯真的热情完全和头天晚上在舞厅和后来每时每刻所表现出来的一样。约塞连赶了上去,搂着她的腰与她同行,一直来到街角,她这才从他的身旁走开。她从手袋里掏出一面镜子,梳理了一下头发,又涂了些口红。

“你为什么不求我让你找张纸写下我的名字和地址,这样你下次来罗马就又可以找到我了?”她提议道。

“你为什么不让我找张纸写下你的名字和地址呢?”他赞同地说。

“为什么?”她好斗地质问道,嘴巴突然一撇,狠狠地冷笑一声,眼里闪现着怒火,“这样我一走,你就可以把它撕得粉碎?”

“谁要把它撕掉?”约塞连困惑地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会的,”她坚持道,“我一走你就会把它撕个粉碎,然后像个大人物似的走开,因为像我露西安娜这样一个高挑、年轻、漂亮的姑娘让你跟她睡了觉,却没向你要钱。”

“你准备向我要多少钱?”他问她。

“笨蛋[29]!”她冲动地叫喊,“我一分钱也不要你的!”她使劲跺脚,神情激动地扬起胳臂,吓得约塞连以为她又要抡起那只厉害的手袋给他劈脸来一下。但她没有,而是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上她的名字和地址,再塞给约塞连。“拿去,”她语带讥嘲地奚落他,咬着嘴唇平息它的微微颤抖,“别忘了,别忘了我一走就把它撕得粉碎。”

然后她平静地对他笑笑,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遗憾地低语一声“再见[30]”,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片刻,随即直起身来,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端庄与优雅走了。

露西安娜刚刚离开,约塞连就把那张纸条撕掉了,然后朝相反方向走去,感觉自己确实像个大人物,因为像露西安娜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跟他睡了觉,却没向他要钱。他对自己很是满意,不觉进了红十字会大楼的餐厅,抬眼才发现自己正同许许多多穿着各式奇异军服的军人一起在吃早餐,于是突然间周围全是露西安娜的影子:她在脱掉衣服,又在穿起衣服,狂热地爱抚着他,又唠叨地训斥个没完,身上还是那件跟他上床时穿的还不肯脱下来的粉红色人造纤维吊带内衣。想到自己刚刚犯下的大错,约塞连差点被嘴里的烤面包和鸡蛋噎死,他竟然如此无礼地将她细长、柔软、裸露、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四肢撕成细碎的纸片,还如此自鸣得意地把她丢弃在人行道边的排水沟里。他已经非常思念露西安娜了。餐厅里有那么多嘈杂而无名的穿军装的人同他在一起。他感觉到一股急切的欲望,想快快再次跟她单独在一起,于是从桌边一跃而起,跑步冲了出去,沿着那条通向公寓的街道往回奔,要从排水沟里找回那些碎纸片,可是它们早就被一个街道清洁工用水龙头通通冲走了。

那天晚上,约塞连再也没能找到露西安娜,无论是在盟军军官夜总会,还是在那个黑市餐馆闷热而光鲜的享乐主义者的喧嚣里,其间盛着精美菜肴的巨大木盘起伏来往,一群聪明可爱的女孩子叽叽喳喳。他甚至都找不到那家餐馆。他独自上了床,在梦中又一次躲避着博洛尼亚上空的高射炮火,而飞机上阿费讨厌地赖在他身后,一双肿胀、龌龊的眼睛斜睨着他。到了早上,他跑去所有他能找到的法军办事处寻找露西安娜,但是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他就惊慌起来,如此紧张不安、心烦意乱、失魂落魄,他只能惊慌地一路朝某个地方奔跑,跑进士兵公寓寻找那个穿青柠色内裤的矮胖女佣,只见她穿着乏味的棕色毛线衫和深色厚裙,正在五楼打扫斯诺登的房间。那时斯诺登还活着,而约塞连也能从绊了他一下的蓝色行李包上模印的白色姓名标记看出那是斯诺登的房间,那一刻他表现出一种创造性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冲进房门朝她扑去。他急不可耐朝她踉踉跄跄扑过去,那女人没等他倒下来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边仰面重重躺倒在床上,一边拉着他顺势压在自己身上,殷勤地将他拥入她那松软而令人感到慰藉的怀里。她那张宽大、充满淫欲、温和的脸多情地凝视着他,带着真挚友好的微笑,而她手里的抹布高高举起,就像一面旗帜。然后是一阵清晰而有弹性的声响,原来她没有打搅他,就在两人的身子底下把那条青柠色内裤滚卷着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