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0/24页)

每天早上,阿坚都会喝掉剩下的半杯酒,一扫整晚的昏昏沉沉。之后他便会离开写字台,走到街上,到禅光湖边上的一家咖啡馆去。早晨的阳光很灿烂,湖面上微波荡漾。阿坚喝着咖啡,点燃一支烟,买一份日报来读。对阿坚来说,哪份报纸都差不多,所以他总是随便买一份,然后一页一页地翻看。报纸上的一行行字让他觉得昏昏沉沉的,插图也很难看。路上车来人往,扬起缕缕灰尘。随着太阳威力的增强,咖啡馆里的人也渐渐地多起来,人们有的吸着烟读报,有的用勺子快速地搅拌着咖啡,有的坐着聊天,谈笑风生。生活里充满了故事,但人们还是异常穷困。阿坚再次思忖夜里刚刚写过的句子,不禁耸耸肩膀笑了,自己都觉得很奇怪。20世纪已经结束了,在人们的内心里,过去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不会再提了。既然这样,自己干吗还要抓着不放,还想要挽救什么,有什么意义呢?活着就只想着活着吧,这样就好了,大家都是这样,随大溜吧。阿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报纸撂在了一边。这时,一个看着略有些眼熟的人对着阿坚摆了摆手打招呼,阿坚点头回应。

“写作进展如何呀?”那人问道。

“烦死了!别提了。”阿坚说完便匆忙离开了。

“那是住在我们街巷的一个作家。”他听见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对另一个人说。

阿坚走在人行道上,经过一个在路上坐着卖毒蛇的男人。他看了看那些蛇,蛇身很长,但看起来很呆。它们直挺挺地躺着,没有不安,也没有挣扎,一副厌世的样子。路旁有一群孩子围着一个老盲人,老人在卖五颜六色的气球。还有几个乞丐躺在湖边的石凳上。树上的黄叶凋零飘落,城市里拥挤不堪,看着令人忧伤。他本想去编辑部,可后来还是回家去了。走上楼梯,进到屋里,插上门闩。他坐到桌边,翻开手稿,却又立即合上。他点燃了一支烟,望向窗外。现在要做些什么呢?能去哪儿呢?他想要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但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阿芳,内心便又开始一阵刺痛。他不想这样,假如有谁可以帮他缓解这样的情绪就好了。可是好长一段时间里,战友们已经散落四方,信件往来也渐渐少了。长久以来,除了隐居在屋顶阁楼的哑女之外,阿坚没有任何其他的朋友可以倾诉内心的想法和感受。即使是哑女,他也只是在酩酊大醉的晚上,头脑已经完全发木的情况下,才会上楼找她倾诉……

他的思绪在不知不觉中跳跃着,时不时想起某件久远的往事,然后就沉浸到沉甸甸的回忆里。回忆除了带来痛苦之外,实在毫无益处,但他就是抑制不住。

有时候,他正在稿子上叙述某件事的时候,笔尖会突然像着了魔似的开始写一些他并不知道的事情。等他意识到,他不得不用笔划掉再写,或者有时候就干脆留下那些文字,撒手不管。

蓦地,阿坚想到了一件事。那是在得苏地区参加72战役时受伤的情形。无端地就想起了那件事。一开始他觉得这个伤有点可笑,但似乎留下了着实严重的后果。现如今想起来更可笑的是,当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伤情到底是怎样的。在军队医院治疗的时候,有一个工兵小子的病情和阿坚几乎一模一样。但令阿坚惊讶的是,那个工兵总是露出十分痛苦的神情,不断地大声哭喊着、咒骂着,哀叹命运的不公。

“我不觉得这个伤跟其他的伤相比有什么特别痛苦的啊,”阿坚对他说,“为什么你这么难受呢?”

那人骂他是蠢材,还说与其那个部位受伤还不如瞎了的好。

现在,阿坚特别想知道那个工兵小子后来怎么样了,想知道那个小子和包括他在内的那些人是否已经顺利地成家。这事想起来还真是好玩,不是吗?直到占领西贡之后,人们检举阿坚营里的士兵半夜里偷跑出营房去跟新山一、新山二机场的女人们鬼混,他才明白当时他跟那个工兵小子所受的“伤”其实是性病,才有点后悔。实际上,大家觉得他不可能有犯罪的条件。总之,真是笑死人了。

他躺回床上,头枕在双手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如果是那样,他不应该回河内,不应该见阿芳。假如那样,他早就认命了,不会像现在这样终日惴惴不安,也不会写作,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过去的这几年,从战争结束、与阿芳重逢以来,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希望自己彻底与过去告别。那份忧愁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新工作的到来和生活中新的转变而渐渐退去。

每年一到春天,他的心中就有一丝希望蠢蠢欲动,似乎伴着春天,他的青春也回来了。当然不是要回到年轻时的身体,而是回到年轻时的心理状态。他期待自己的健康与热情重新储满,还能有正常的性生活,再度点燃爱情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