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14页)

阿乾没抬头,只是低声嘟囔,那声音几乎要被雨声和河水声吞没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怎么办呢?我真的打算逃跑……你是好人,你理解我,我找你只是想通过你跟兄弟们说几句告别的话。”

“你疯了吧,阿乾!第一,你没资格这么做;第二,你是不可能逃脱的!你会被抓回来,然后等着你的是军事审判,你会吃枪子儿的,那样更倒霉。听我说,你先静下心来,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告诉任何人。”

“我已经把背包藏到林子里了。”

“我不会让你走的。回营房去,尽量再撑一些日子吧,这场战争迟早是要结束的。”

“不,我要逃。不管这战争是赢还是输,是早打完还是晚打完,都与我无关,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你就让我走吧!”阿乾叫起来,“我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消失,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要再看我妈一眼,再看我的村子一眼……你不会阻拦我的,是不是?你怎么可以阻拦我呢?”

“你一定要听我的,阿乾!你这么逃走等于自杀,而且要蒙受耻辱。”

“自杀?说真的,我已经杀了太多人了,现在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没什么下不了手的。至于耻辱什么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阿乾慢慢地站起来,站到阿坚面前,直直地盯着阿坚看,“自从我当兵参战以来,这么久了,说实在的,我从没感到这个游戏有什么荣耀的。但是因为心里还残存着希望,所以我还一直忍受着。回到老家更可怕,我知道的,不会有人让我活下去的。但是,最近几个晚上我都梦见我妈在叫我。也许是我哥已经死了,我妈伤心生病卧床了。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因为这次军官培训选的是你……我一定要回老家。只希望看在同为一个团的战友分儿上,你能理解我,体谅我。如果你们几个侦察排的战友不追我,不会有任何人能把我抓回来。尤其是你,阿坚,你让我走,我才能走得了……我对不住弟兄们了……我的老家你是知道的,河南省(越南一个省份)平陆县……以后说不定有机会……”

夜色中,阿乾伸出冰冷而瘦弱的手紧紧握住阿坚的手腕。过了好久,阿坚轻轻拨开阿乾,转身一声不吭地走了,留下阿乾一个人站在河边。快回到营房的时候,阿坚好像乍然醒悟过来,停住脚,抛下鱼竿转身往回跑。

“阿乾,阿乾啊!”阿坚一边大声地呼喊,一边仔细倾听是否有人回答。后来他大声吼叫起来:“阿乾,阿乾啊,你等等我啊!”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溪水的低吟。

夜色中,雨下得越来越大。由于能见度低,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阿坚忍不住号啕大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可是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那一阵子,全团都弥漫着一种开小差的氛围,逃跑的风气在不少连队都很盛行,无法遏制,抓也抓不完。但是上头专门指示抓捕阿乾,因为担心他逃到敌方去会泄露全团的行军秘密。

经过多日翻山越岭的地毯式搜索,营里的士兵在陶窝找到了阿乾。他并没有走多远,那里距离侦察排的营房不过就是步行两个小时的路程而已,离他的老家平陆县十万八千里呢……

9月底,也就是整个营打算撤离招魂林的时候,大伙儿纷纷收到了家信,那是整个雨季期间收到的第一批家信。而侦察排仅有一封,是阿乾的母亲寄来的。信中写道:

儿子啊,收到你的信,整个鹅村的人都跟我一样感到幸运,妈妈我赶紧回信给你,希望军队邮递员能快快地递送到我儿手中,让你明白若不是收到你的信,妈妈早就死了。儿啊,自从收到你哥哥的死讯,村里给他开了追悼会,办了效忠祖国的证书之后,我的宝贝儿子啊,妈妈日夜都在稻田里耕种,日夜祈求佛祖,祈求列祖列宗,求你死去的爸爸和哥哥保佑你跟你的战友在战火中一切平安……

阿坚捧着那封信一读再读,手渐渐颤抖,不知不觉中热泪盈眶。

阿乾已经死了。士兵们找到的只是他的尸体。他那瘦小的尸体已经长满脓疮,黏糊糊的,就像是被河水冲刷到芦苇滩头的死青蛙。脸已经被乌鸦啄食过了,嘴上沾满泥巴和烂树叶,看起来实在是惨不忍睹。

“真他妈臭!他妈的这个逃兵真是活该!”那个亲手埋了阿乾的卫兵回来跟侦察排的人这么说,“他的两只眼睛空空的,就像壕沟一样。看着太恐怖了。”那家伙说着,啐了一口。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提起阿乾,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被杀死的还是在水中精疲力竭而死的?又或者是自杀的?没有人在意给他定什么罪。他曾经伴随大家那么久,现在突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阿坚无法把他从内心深处抹去。每夜他都仿佛听见阿乾回到吊床上低语,重复那天傍晚在河边跟他的谈话。而那种低语又渐渐转成抽泣声,转成喊叫声,就像是掉入河流中快要被淹死的人被水哽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