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归途(第2/3页)
一丝是由濑川家抚养成人的演员,一直扮演旦角。有一段时间,报刊、杂志上热议说旦角应由女人来演,而男人扮演旦角其实是女人被禁止登台演出歌舞伎时的迫不得已的产物,那是江户时代的野蛮的遗风。于是一丝也莫名其妙地讨厌起旦角来,与老派的养父常常发生冲突,也想干脆洗手不干,甚至起过加入新派戏剧的同业公会,去海外开开眼界的念头。但是所有这些想法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时间的非分之想,是受媒体影响的心血来潮,所以当社会上对戏剧的议论逐渐平息下去,一丝对这些事也不知不觉地淡忘了,依旧演自幼学会的旦角,每个月都忙于各处的演出,自己倒没觉得费了多大的劲儿,积累了舞台上演艺的经验,不知打何时起也被世人看作一名了不起的演员。就在自己也有点沾沾自喜的时候,一度让社会狂热的女演员走红的风潮也日渐衰微,日本戏剧中的旦角还是非由男人担纲不可的议论又时有所闻,这么一来,一丝又无缘无故地刚愎起来,一下子夸大自己扮演的旦角价值,演出时总埋怨自己被大材小用了,每每令剧务总管感到棘手。
“嗨,濑川先生,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一丝刚乘上电车,坐在车门一角的书生模样的男子问道。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戴着眼镜,身穿斜纹哔叽的裙裤,摘下咖啡色的天鹅绒礼帽向一丝打招呼。
“哟,是山井先生啊。您是打吉原回来吧?”濑川笑着在旁边的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哈哈哈哈,多谢您如此抬举我。新富的首日演出该是明天吧?”
“唉,请赏光……”
“一定拜访。”山井从和服外套的衣袖下夹带的四五本杂志中抽出一册,“还没给您寄呢,这就是……我跟您提到过的杂志。”
在大开本的杂志封面上印着西洋女人的裸体画,是《维纳斯》杂志第一期。
“实行会员制,每月一圆钱。全部不公开发行,打算刊登一般杂志不能发表的小说和裸体画。”
“那真够刺激的嘛。”
“第一期内容还不怎样,从第二期开始我想索性大量刊出模特儿的裸体照片,裸体油画已没啥稀奇了。”
“那挺有意思,务必收我当会员噢。”
“府上在筑地一丁目吧?”
山井从外套衣袖的暗袋里掏出记事本,记下濑川的门牌号码。此人是所谓的新派艺术家,既无雅号,也没有戏名,大伙儿只知道他的本名叫三井要。本来他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此外再没学过任何专长,但是凭着天生的灵巧,在中学时代向青年杂志投寄新体诗歌和短歌稿子的过程中,不知何时记住了一些哲学和美学的术语,居然摆出学者的派头喋喋不休地高谈阔论起人生及艺术的问题来。初中毕业后,他伙同两三个朋友蒙骗某名门望族的混账小子,让他出钱办了个新潮艺术杂志,不光登短歌,还陆陆续续地发表了一些剧本和小说,不过三四年的工夫,一下子成了不同凡响的艺术家。山井对剧坛也是野心勃勃,将已经获取的文坛名望作幌子,网罗了一些女演员,自己也作为演员粉墨登场,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翻译剧。不过没过多久,他和女演员的丑闻就被报纸曝光,加上欠了戏棚老板、假发师、道具师、服装师等人的诸多债务不还,故在社会上变得臭不可闻,谁都不理睬他,只得自然作罢,回到文学这一行当来。
今年三十一岁的山井,还像二十来岁的学生一样,既无房子,又无妻室,是辗转于各出租屋、坐吃山空的艺术家,他完全不把旁人对他的最终结局的担忧放在心上,照样我行我素。山井不光是在出租屋赖账,还从出版商处预支稿费后不写书,或者书一出版就把原稿转卖给其他书店重复出版。为了增加自己稿子的页数,甚至利用人家的交情,屡次三番地把朋友写的东西不打招呼地一并卖掉,西餐馆也罢、香烟铺也罢、绸缎庄也罢,一概欠账不还。至于茶楼酒馆,从新桥、赤坂、芳町、柳桥到山手一带,所到之处是能赖账则赖,所以那些曾被他找过麻烦的艺妓、茶馆的女招待们与同伴去戏院看戏或购物时,只要瞥见山井先生,顾不上催讨上次的欠账,生怕一不留神搭讪后反而再惹麻烦,唯恐避之不及。也不知是谁先叫的,大家在背地里管他叫“出云倒州”先生,这是因为他总是赖账,模仿剧作家的名字给起的。
然而,这世间看似狭小却也很大,看似冷酷倒也相当宽容。演员和艺妓当中也有人尚未识破山井那种无赖和危险,有些画家文人即使上了一两次当,也会善意地解释为他也无奈,反而可怜他。还有人心里明明透亮着,暗中又小心设防,却因为好事去结识这种无赖,津津有味地听他吹嘘自己根本无法学着做的卑劣行径,对其纵容姑息,如同他的帮闲。濑川一丝就是这种人中的一员,今天一见面,濑川就拿到了山井强行推销的裸体画封面的杂志《维纳斯》,心中一悦,“山井先生,这一阵没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嘛,有没有以前那种内部放映的刺激有劲的片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