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日梦(第2/4页)

进入社会工作以后,吉冈还是依然如故。过去他之所以成为凑家艺妓馆力次的相好,既非情欲也非恋爱,而是出于当今绅士的功名之心。力次早年曾是伊藤春亩公(1)染指过的女人,直到如今还动辄引起艺妓间的议论。打那以后,力次开始平步青云,摆出一副贵妇人的派头来,猛然间从茶道到古琴书画是无所不学。吉冈是新近出露头角的青年实业家,早晚得成为某家艺妓的包养主顾,好歹花销总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不如选个可上《都新闻报》桃色新闻版令人瞠目的女人,于是愣头愣脑地追起力次来。没想到凭着他那堂堂的相貌和出手的阔绰,竟使传说中那么自命不凡的力次如此简单地落入手中。可是,力次比吉冈还年长三岁,身穿白领礼服出场时真是名不虚传的正宗艺妓,而平时不化妆的时候,眼角细微皱纹集聚、眼圈发黑、额头宽阔、嘴巴奇大,怎么看也是个心地不善的中年黄脸婆。不知何故,打一开始吉冈就觉得自己自逊一筹,即便成了力次的相好,她也不可能任由自己支配。更奇怪的是,一旦碰上什么事,就觉得她在看不起自己这个小老弟,有时又会希冀她更年轻些,成为一名可供男人为所欲为的妩媚女子。吉冈曾经轻而易举地勾搭上茶馆女招待出身的滨町村咲酒馆的女老板,且至今藕断丝连,究其缘由,无非也是这些原因。然而,自己在这儿偶然与学生时代经常光顾的驹代重逢,总觉得两情相悦、自然交融。因为是多年前的老交情,所以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都不必顾忌,而且成熟女性的姣好容貌让人看到也完全不必有丢自己颜面之虞。所以吉冈想为驹代赎身,娶她为妾,再到镰仓附近去盖上一幢心仪已久的别墅,金屋藏娇,自己周末可去那儿玩玩,同时休养身心。

为了你,我打算建别墅,为你赎身并设宴祝贺,吉冈满以为这么一开口,驹代立刻会二话不说地应承下来。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她的回答竟然那么暧昧,使吉冈感到恼火,仿佛受到了侮辱,又像是丧失了刚到手的美玉而沮丧。究竟为什么这女人不肯听自己的呢?吉冈决定还是先摸清女人的心思,若完全没有指望的话,自己也得显示男人的志气,与她一刀两断。虽然如此下了决心,但是眼前驹代这良家女子般圆髻松散、衣带凌乱的艳姿使吉冈好不眷恋,要是她如愿以偿地属于自己,让她住进新建的别墅那该多美……

吉冈对驹代梳的圆发髻喜欢得不得了。大概是第四五次叫她作陪时,驹代说刚去医院看了生病的朋友,所以梳着这种圆发髻,掖起了和服的下摆去赴宴席。这一打扮与散岛田或银杏卷的发髻外加拖着下摆的和服的艺妓典型的装束不同,显得新颖别致,使人觉得总有些与新派戏剧的名演员河合(2)具相似之处,这在以往正宗艺妓打扮的力次及刻板沉闷、有时显得老气横秋得令人生厌的村咲女老板身上是看不到的,带给人一种新鲜、特别的心情。当时吉冈脑际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今后就让这个女人一直这样打扮。果然之后每次叫驹代作陪、同枕共衾时,这种愿望越发变得难以遏制起来。

“喂,好沉啊!”吉冈从下面摇晃骑在自己膝盖上的驹代,可驹代却总是把头埋在男人胸口,像个撒娇的孩子:“得了,人家太困了。昨夜一点儿也没睡着。”说着,还翻眼瞪了吉冈一眼。

“都是你不好!”

“真叫人窝心呀!”不知发生了什么,女人娇嗔道,她的手伸进男人的怀里,狠狠抓了一把。

只有妓女才装得出这种憨态,也可以说这才是妓女的特技。不光是驹代,此类女人被男人追问得发急,难以作答时,也不管在何处受教于何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装傻充愣,平时男人欲强行非礼而女人又不愿就范的时候,女人就会故意王顾左右而言他,乘机巧渡难关。吉冈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在花街冶游之时各种各样的女人的形形色色的娇姿媚态,有的女人痛切啜泣之余极其无助地依偎过来;有的女人一副生气恼怒、冷若冰霜的态度,一旦折服立马投怀送抱;还有的女人会戏谑喧闹、胡搅蛮缠。总之,各有各的伎俩,因人而异。在那种场合下,女人会亢奋紧张,如同醉酒一般自然而然地给男人以强烈的感觉刺激,男人明知对方女人是个“骚货”,但很快会被瞬间的眩惑而埋葬,吉冈时时对这种滋味难以忘怀,甚至会为此故意去刁难和捉弄女人。

两人起劲地调情,又是抓又是挠的,宛如两头耍闹纠缠的野兽。由此,驹代总算把当时提出的赎身问题岔到了一边。

然而,原本就是混过一关而已。驹代就是不说心里也明白,这件事迟早得给个明确的答复。若是磨磨蹭蹭地久拖着不予答复的话,那就等于说不愿意。如若那样,说不定就会失去宝贵的客人,对现在的驹代而言,实在是惨重的损失。但是换个角度说,要是不做艺妓而去当姨太太,一旦被老公抛弃,自己就要再第三次重操艺妓的旧业,这未免太让人难堪。驹代希望这样既不赎身,又能照样得到吉冈的种种关照,为此,昨天夜里她与吉冈好说歹说了一个通宵。如果吉冈能资助她自立门户,她就除了饭馆的生意外,其他任何酒楼都不去,饭馆的应酬也一到十点就回家。但是对吉冈来说,这些年经历了当力次的相好,已向艺妓馆扔了不少钱,对此已不觉得新奇和有趣。若还是让驹代续当艺妓,那就完全没有必要替她掏腰包让其自立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