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14/20页)
“因此你回到这里来了,你永远地逃脱了出来。”
“从犹太人那里?不完全是。猎场看守告诉我,在这些树林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不过你多少是对的。使农民头痛的是他们田里的鹿,不是他们在这里见到的我们少数几个穿长袍的人。但是秘密在哪里,内森?谜是什么?”
“离开所有犹太人,由你写的一篇小说,其中没有一个犹太人,那是不可想象的。鹿,农民,猎场看守——”
“不要忘记霍普和我们金发的孩子。”
“但是你写的仍全是犹太人。”
“这证明了什么?”
“这个,”我小心地说,“就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他想了一会儿。“这证明为什么皮兹菲尔德的年轻的拉比(21)不能相信我不会‘积极’。”
我等他再说下去,但是白等了。
“你认识阿勃拉伐纳尔吗?”我问。
“内森,你现在一定了解情况了。”
“什么情况?”
“我谁也不认识。我把句子颠来倒去,如此而已。为什么阿勃拉伐纳尔要认识我?我叫他打瞌睡。他去年春节在阿默斯特进学。送来了请帖,我们就开车去听讲。不过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开始讲学之前他到会场上我坐的地方,向我进行了自我介绍。他很奉承我。我的这位毕恭毕敬的年轻同行。会后我们同他和他的女演员一起喝了一杯酒。一个很文雅的人。在你看到即兴喜剧(22)演员的侧面之前,你是见不到这个讽刺作家的真面目的。这就是可笑的地方。从正面来看,他是个大情人。乌黑眼睛,如此等等。他的年轻的以色列妻子像火山熔岩。外教人梦想中的乳房肥大的犹太女人。又粗又黑的一头卷发——他的头发留长后的女性化。你可以用它来擦亮锅子。他们告诉我,她在拍关于《圣经》的那部巨片时,抢了创世主的戏。这样一边是他们两位,一边是我和霍普。由此,”他说,再一次轻轻地把双手放在肚子上。“我知道他在朋友面前滑稽地模仿过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在巴黎碰到他。他刚刚在巴黎大学讲了一次学,听众座无虚席。据说他听到我的名字时说我是‘完人——给人的印象同他对别人的印象一样平常’。”
“你不怎么喜欢他。”
“我不是搞这一行当的。‘喜欢人’常常也不过是一种骗人的行当。但是你对他写的书评价很高,这是对的。也许不合我的胃口,这种种面对面的虚荣。但是他写作的时候,并不仅仅是一匹慧骃(23)拍打马蹄来显示他的优越。而是像约翰逊博士(24)吃鸦片——他的一生的病使阿勃拉伐纳尔飞翔。说实话,我钦佩这个人。我钦佩他坚强的神经系统。我钦佩他对第一排座位的热衷。美丽的妻子,美丽的情妇,赡养费高得像国债,北极探险,前线报道,与名人为友,与名人为敌,精神崩溃,公开讲学,每隔三年出一本五百页厚的小说,而且就像你说的,仍有时间和精力来用于自我陶醉。他小说中的彪形大汉必须那么魁梧,才能使他有什么东西可以考虑考虑来与自己竞争。喜欢他?不。但是印象深刻,是的。绝对的。在自我领域里,那可不是去野餐。我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睡觉,不知道他究竟睡不睡觉,除了他与我一起喝那杯酒时的几分钟以外。”
屋子外面,像个默片摄影棚,他们把床垫里的棉花喂到一只鼓风机里去,人工制造出一场大雪来。大片的雪花飘过玻璃窗,我甚至能听到雪片撞击玻璃的声音——还有什么人在厨房忙忙碌碌的声音——我记起了洛诺夫的妻子要求把她遗弃,心里就想,要是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春日,这个请求会不会这么彻底。“我想我该去叫出租汽车了,”我指一指手表,“还赶得上末班公共汽车回去。”
当然,我想的是永远留下不走。不错,霍普在饭桌上大发作时,我一时的确想过回到夸赛自己的小屋里去;但是现在,这场危机似乎已自行解决了,这只增加了我对洛诺夫的敬畏,特别是因为他毫不脸红地称为我自己的那种勇气的东西。要是贝齐发作的时候我能想到采取他的态度那就好了;我应该闭上嘴巴,等她骂够了我,然后打扫掉破杯子,坐下来读另外一本书!为什么我不那样做呢?因为我才二十三,他已五十六?还是因为我有罪,他清白?是的,他的权威,还有家庭生活中的理智和秩序的迅速恢复,很可能是由于这一点。“要了她!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事情!”霍普这么叫道,而洛诺夫的轻易胜利似乎是在于他从来没有想要胜利。
我因为艾米·贝莱特而不愿叫出租汽车,我有点发疯地在希望,她与大学图书馆主任吃完饭回来后,会表示愿意冒风雪开车送我上汽车站。早先洛诺夫在斟白兰地酒时——他全神贯注,像个在洛斯阿拉莫斯(25)用可裂变的五分之一加仑瓶训练出来的酒吧侍者一样——我问过她上哪儿去了。我没有勇气问她的难民身份。但是在饭桌上他说过她是以难民身份到阿西纳学院来的,使我想起了我们幼时住在新泽西州吃饭时常常听到的“欧洲挨饿的儿童”。如果艾米是其中之一,那么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发育不全的现象就不言自明了,尽管她的成熟是很显眼的,她的美貌有些冷厉。我心里在想,这个有个怪名字贝莱特的黑发难民姑娘很可能是犹太人,在欧洲所遭到的苦难要比挨饿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