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15/19页)
托尔斯泰在否认拿破仑、统治者、统帅等的先锋作用时,没有把自己这一思想发挥到底。他所想的也正是这个,但没把它说透。谁也没能创作历史,历史是看不见的,正像看不见草怎样长大一样。战争、革命、沙皇、罗伯斯庇尔——这些是历史的自然刺激物,是它的酵母。进行革命的,都是善于行动的人,片面的狂热者,自我克制的天才。他们在几小时或几天之内能够推翻一个旧秩序。变革延续几周,有许多情况是延续几年,而后人们却连续几十年、几个世纪崇拜这一导致变革的克制精神,把它奉为神圣之物。
接着对拉拉的哭忆,他也哀哭过梅柳泽耶夫镇那个遥远的夏季。那时,革命简直是从天国降临人世的上帝,是那个夏天的上帝;每个人都照自己的意愿发了疯,每个人的生活都各行其是,而不是为证实最高政策的正确性所安排的说明和图解。
在修改润色这些复杂的作品时,他又一次检查发现,艺术向来是服务于美的,而美是驾驭形式的幸福,形式则是生存的必需契机。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为了生存必须掌握形式。因此,艺术,其中包括悲剧艺术,都是表现生存幸福的故事。上述这类思考和札记,同样也给他带来了幸福感,充满泪水的悲剧性的幸福感。正由于胸间充溢着这一幸福,他不胜疲倦,觉得头疼。
萨姆杰维亚托夫来看他,也带来了酒,并且讲了拉拉带着女儿随科马罗夫斯基离开的情况。萨姆杰维亚托夫是乘铁路上的检道车来的。他责备日瓦戈医生对黄马照料不周,就牵走了,尽管日瓦戈医生求他再等三四天。不过他答应过些时候亲自来接日瓦戈医生,带他离开瓦雷基诺。
有时他工作入了神,写着写着突然十分清晰地回忆起离他而去的女人,一片柔情无以排遣,越发感到失去拉拉之痛。小时候,在夏季美妙的大自然里,他有时在百鸟啼啭中幻想听到了故去母亲的声音。和那相仿,他的听觉习惯了拉拉的声音,同它融成了一体,所以现在也时而使他产生幻听。他的听觉,有时仿佛捕捉到隔壁屋中唤他的喊声:“尤拉!”
这一周里,他还出现过另一种性质的错觉。周末的夜里,他梦见屋底下有个藏龙的深沟。做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怪梦之后,他睁开了眼睛。突然,谷底闪现一束火光,传来放枪的声响。奇怪的是,这一意外事件刚过一分钟,日瓦戈医生竟又沉沉入睡,翌日清早把这全当成了梦境。
十五
不久以后的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日瓦戈医生的理智终于苏醒了。他对自己说,如果决心要千方百计自戕,那么可以寻找更为有效而更少痛苦的方法。于是他暗自决定,只要萨姆杰维亚托夫一来,他马上离开这里。
黄昏之前,天色还亮,他听到有人吱嘎吱嘎踩雪的声音,响声很大。这人迈着坚定有力的步子,直奔这幢房子而来。
奇怪!这能是谁呢?萨姆杰维亚托夫来会骑马,过路的在瓦雷基诺一直没见过。“找我来的。”日瓦戈心想。“唤我回城,或是要求我回去。也许要逮捕我。可他们怎么把我带走呢?那也该有两个人呀。这是米库利齐恩。”他高兴地揣测着,似乎听出了来人的脚步声。暂时还费人寻思的来客,在门前没看到大锁头,发现门栓已被打掉,一时愣住了;然后他从容熟练地迈步进来,像主人似的打开一扇扇屋门,又细心地把门关好。
怪事发生时,日瓦戈医生正坐在写字台前,背对着房门。当他从椅上站起,转过脸来准备去迎接来客时,那人已站在门口,惊呆在那里。
“你找谁?”日瓦戈医生下意识地冲口而出,说不清是对谁说的,所以当那人没有回答时,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进来的是个魁梧壮实的人,面庞俊美,身穿短皮上衣、皮裤、暖和的羊皮靴,肩上挎了一支步枪。
只有陌生人出现时的这一瞬间,日瓦戈医生觉得意外,而他的到来,并非意外。屋里发现的什物和其他迹象,已使日瓦戈对此次邂逅有所准备。显然,来者便是房里储存的那些东西的主人。他的外貌,日瓦戈医生觉得见过、认识。看来客人也先有准备,知道房子有人住,表现得并不很惊讶。也许有人告诉了他,会在这儿看到什么人。也许他自己就认识日瓦戈医生。
“这是谁呀,这是谁呀?”日瓦戈医生绞尽脑汁在想。“上帝啊,我曾在哪儿见过他呀?这是真的吗?不记得是哪年,一个五月暖和的早上,在拉兹维利火车站上,那趟不吉利的政委的列车。那政委思想清晰,为人直爽,恪守原则,正直,正直,非常正直。是斯特列尔尼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