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蜜甜的花楸(第9/9页)

仿佛在暴风雪中的田野上,冬尼娅抱着萨沙在往前走。她用被子裹着儿子,自己的双脚陷在雪中;她使劲拔脚,大雪朝她压来,风把她吹倒。她摔倒又爬起,双腿软弱无力,竟站不住。唉,可他总是忘记,总是忘记她已有两个孩子,小的还在喂奶。她的两只手全占着,和奇利姆卡那些逃难的女人一样,那些难民由于痛苦和过分紧张,几乎失去了理智。

她两只手全占着,周围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忙。萨沙的爸爸不知去向。他离得很远,总是很远,一辈子都各自一方,这可是爸爸吗?真正的爸爸有这样的吗?她自己的爸爸在哪儿?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在哪里?纽莎在哪里?其余的人都在哪里?天哪,最好不给自己提这些问题,最好不去想,最好不去细琢磨。

日瓦戈医生从圆木上站起身,打算再下到土屋去。突然间他念头一转,不想回到利韦里那里去了。

滑雪板、装着面包干的口袋、逃跑所需的一切,他早就准备齐全。他把这些东西,埋在营区警戒线外一棵高大冷杉树下面的雪堆里,为了不误事,还在树上作了一个特殊的记号。这时,他便沿着雪堆中间踏出的人行小路,朝那里走去。圆月照着地面。医生知道夜里在哪儿设岗,顺利地绕过了岗哨。但在上冻的花楸树所在的空地旁边,一个哨兵老远就对他喝叫一声,用力一蹬滑雪板,直着身子朝他滑过来。

“站住!要开枪了!是什么人?快说清楚。”

“你怎么啦,弟兄,犯傻了?自己人。还没认出来?你们的日瓦戈医生。”

“对不起。你别生气,日瓦戈同志。没认出来。不过就是日瓦戈,再往前也不让走了。一切都得按规矩办。”

“那好吧。口令:红色西伯利亚;回答:打倒干涉军。”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要去哪,随你的便吧。大黑夜里,你去找哪个魔鬼呀?有病人?”

“睡不着觉,口渴得要命。想走一走,吃口雪,可看到花楸树上全是冻果子,打算过去嚼几个。”

“啊,阔佬的毛病,冬天吃野果。三年了,我们不停地敲打,也没把你敲打好。还是一点觉悟也没有。去嚼你的花楸果吧,疯子。我才不心疼呢。”

哨兵用力起跑,站在吱呀响的长雪板上离开了这里,在整片雪地上越走越快,拐进远方疏发般的冬日光秃秃的树丛后面。日瓦戈医生通过小径,来到上面提过的那棵花楸树下。

树上有一半盖着雪,一半是冻僵的果叶。两个坠雪的秃枝向前探着迎接他。他想起拉拉两只雪白的长臂,圆润热情的长臂,不由得抓住树枝,把大树向自己怀里拉过来。花楸树也仿佛有意识地回报,把他从头到脚都洒上了白雪,他口中喃喃有声,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自己也不记得自己:

“我会见到你的,我的美人,我的花楸夫人,我的亲人。”

夜很明亮,天上悬着圆月。他走到密林深处那棵难忘的冷杉前,挖出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营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