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绿林战士(第5/9页)

“你们思想的主宰者,满嘴的民间谚语,可忘了一条主要的谚语: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一向根深蒂固地认为,要去解放那些其实并不要求这种解放的人们,给他们送去幸福。你一定以为对我来说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莫过于你们的营地和你们这些人吧。大概我还应该为你们祝福,谢谢你们夺去了我的自由,谢谢你们把我从家庭、从儿子身边、从住宅中、从事业中——从我所珍视的一切和我赖以生存的一切中解放了出来。

“有消息说一支来路不明的非俄国部队突袭了瓦雷基诺镇。又说镇子完全被破坏,被抢劫一空。卡缅诺德沃尔斯基不否认这一点。好像咱们两家的人都万幸得以逃脱。是些神话里那样的斜眼人,全穿着棉上衣,戴着毛皮高帽,大冷天里过了冰封的雷尼瓦河,什么也不说就把镇上所有活物全打死,然后像来时一样神秘地消失不见了。这事您知道吗?是不是真的?”

“胡扯。瞎编的。道听途说的消息,给无事生非的人传开了。”

“如果您真像自己对士兵进行道德教育那样,善良宽厚,那您就放我远走高飞吧。我去寻找自己的家人,现在我连他们是否活着,住什么地方,全都不知道。如果您不是那样,就请您住口吧,不要再打扰我,因为其余的一切引不起我的兴趣,别怪我动火。最后,我总还有权利哪怕只是想睡个觉呢!”

日瓦戈趴在行军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他尽力想不听利韦里的解释。可利韦里继续安慰他,说开春一定能击溃白军。国内战争要结束,会出现自由、安宁、和平。那时谁也不敢扣住医生了。在那之前,应该忍耐一下。在忍受了那么多痛苦以后,在做出那么多牺牲以后,在久等之后,时间不会太长了。再说医生往哪儿去呀?就从他本人的利害来说,现在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任何地方。

“这魔鬼又老调重谈了!又在拨弄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几年来老是这一套,难道就不害臊?”日瓦戈暗自叹息,气得鼓鼓的,“自我欣赏起来了,夸夸其谈的家伙,可怜的可卡因迷。没日没夜的。和他在一起觉也睡不成,日子真难过,该死的东西!我实在恨透了他!上帝有眼,我有一天非打死他不可。

“冬尼娅呀,我可怜的人儿!你还活着吗?你在哪里?天哪,你早就该生产了呵!你分娩可顺利吗?我们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所有我的亲人们,你们怎样了?冬尼娅,我对你永远有愧、有罪!拉拉,我怕唤你的名字,因为一唤你,我心都要碎了。上帝啊!上帝啊!可这一位总在演说,没完没了,真是个可恨的无情的畜生!哪一天我忍无可忍,就把他打死,打死。”

晴和的初秋已经过去。如今是金秋的响晴日子。在狐湾的西头,有座木制的高台拔地而起,那是保存下来的志愿兵的碉堡。日瓦戈约好在这里同自己的助手莱奥什医生会面,商量几件共同有关的事。等人的工夫,他踏着已经坍塌的战壕边沿踱步,登上了警戒台,透过机关枪眼眺望河对岸绵延远去的森林。

秋光在林中已经清晰地区别出针叶林和落叶林两个世界。针叶树竖起根根刺,像一堵阴森的、甚至漆黑的高墙。落叶树在它的空隙处,星星点点,闪着酒红的颜色,就像有一座座金顶楼阁的古代小城。整个城市都是用落叶松的圆木,在密林深处建筑起来的。

日瓦戈医生脚下的壕沟里,路上经晨霜打过变硬的车辙里,塞满了卷曲的干柳叶,细得像剪过了似的。秋气里散发着这种褐色落叶的苦涩,还夹杂着许多别的味道。日瓦戈贪婪地吸进冷渍苹果般的复合的馨香、干叶的苦涩、潮湿泥土的芳香,以及九月蓝烟的焦味,就好像篝火泼上了水或火场用水扑灭后冒起的蒸气。

日瓦戈医生没有发觉,莱奥什从后面走近了他。

“您好,医生。”他用德语说。接着他们谈起了公事。

“我们有三件事要商量。私贩土酒、改造军医院和药房,第三是我一再坚持的要在行军条件下门诊治疗精神疾病。也许您不认为有这个必要,可据我的观察,我们都要疯了,亲爱的莱奥什,而且现代精神病具有传染性。”

“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我以后再谈这些。现在我要讲的是另一件事:营房里议论纷纷。私自酿酒的人引起了同情。许多人还在为那些躲避白军从乡下逃出来的家属担忧。有一部分游击队员拒绝离开营房开拔,因为他们的妻儿父母就快坐马车来到了。”

“是呀,是得等一等他们。”

“可眼看就要选举总指挥官,我们部队和不属于我们的其他部队的总指挥。我想唯一的候选人就是利韦里同志。一群青年推举另一个人,夫多维钦科。支持他的,是敌视我们的一派,属于卖私酒的那一伙,是富农和小店主的子弟,高尔察克军队的逃兵。他们闹腾得最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