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9页)

二等兵威廉斯预感到风雨欲来,就走进了军营。他坐在娱乐室里等着开饭,然后,在饭堂一片吵吵嚷嚷的喧闹声中,他悠闲自在地吃完了丰盛的晚餐。随后,又从他的小橱里拿出一袋混装便士糖果[53],一边嚼着棉花糖,一边去上公共厕所,在那儿,他寻衅和人打了一架。他进门时,只有一个便桶没人用,排在他前面的士兵在解裤子。那人正要坐下,二等兵威廉斯粗暴地推了他一把,想把他撵走腾位子。接着他俩打了起来,一小群人也围过来了。威廉斯强壮而敏捷,从一开始就占尽了上风。打架中,他脸上即未露出吃力也无生气的样子;依然是神色不动,表情冷漠,唯有额头的汗水和蒙昧的眼神揭示了他拼搏的真相。他使对手处于孤立无援、无力招架的境地,眼看这场胜局已定,忽然间,他自己却放弃不打了,似乎对打架的兴趣荡然无存,甚至无心自卫。结果反遭对方一顿暴打,头被恶毒地往水泥地上猛撞。打架结束后,他昏头昏脑地站起来,离开了厕所,压根也没用便桶。

二等兵威廉斯寻衅滋事,这已不是头一次了。两周来,他每晚待在营房里,招惹了不少麻烦。这是他性格特点的另一面,尚未被营房的室友们猜想到。他时常一连几个小时呆若木鸡地坐着,一声不吭,转眼间又会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空闲时间里,他不再去树林散步,晚上也睡不好,噩梦呓语吵醒了同寝室的室友。但却没有人关注过他这些古怪行为。军营里有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比起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位老下士每天晚上给秀兰·邓波儿[54]写信,像写日记一样罗列出他白天所做的事情,次日早饭前寄出去。另有一位服役已满十年的士兵,只因朋友不肯借给他五毛钱买啤酒喝,竟从三楼窗户跳了下去。在同一炮兵连里有个厨师,总是怀疑自己得了舌癌,无论医生做何解释也不能消除他的焦虑,这是一种疑病症。他对着镜子寻思,舌头伸出很长,看上面的味蕾,而且饿得自己骨瘦如柴。

打完架后,二等兵威廉斯走进宿舍,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他把那袋糖果放在枕头底下,盯着天花板发呆。窗外雨势减弱,夜晚悄然而至。百无聊赖中几多幻想让他的大脑活跃起来。他想到了上尉,但眼前浮现的只是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影像。这个来自南方的年轻士兵把军官和黑人都笼统地归于一类——他们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但却不把他们看作是人类的成员。仿佛上尉是天气或某种自然现象,他顺从天意安然地接受了他。也许上尉的行为看似意想不到,但他认为这与自己毫无关系。他从未想过这值得他去怀疑,如同他从不去怀疑雷雨交加或花朵凋零一样。

那天夜里灯突然被打开,他看见一个皮肤灰暗的女人站在门口盯着他,从那以后,他再没到彭德顿上尉住处的附近去过。当时,他吓得心惊肉跳——但这种恐惧更多是生理上的反应,而不是心理上的,是潜意识,而不是醒觉。他听见前门关上后,小心地向外张望,看见路上没人。刚一平安回到树林,他撒腿就跑,拼命地跑,跑得悄无声息,尽管他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害怕。

可是,他对上尉的妻子一直念念不忘,“夫人”的身影让他夜夜魂牵梦萦。有一次,他刚入伍不久,因食物中毒被送进医院。每当护士走近他时,他就会想到女人身上带有的邪病,不禁在被子下面直打哆嗦。他宁愿躺在床上几个小时,痛苦不堪,也不肯去找护士来。然而,他触摸过“夫人”,却一点也不害怕这邪病了。每天他给马儿洗刷干净,装上马鞍,目送她策马远去。冬日的清晨,寒气逼人,而上尉的妻子面色红润,兴高采烈。每次见面,她都会说个笑话,或友好地问候一下,但威廉斯从不直视她,要么不回应她的寒暄。

他从不把她与马厩或户外联想在一起。在他心里,她始终在那间屋子里,在那里,他曾在夜里如痴如醉地注视着她。这些时刻留给他的全部是感官的回忆。脚下踩着厚感地毯,柔滑的丝绸床罩,幽微的香水味,还有女人柔软、丰满和温存的玉体,以及寂静的黑夜——他蹲在床边靠近她身体时,心里感受到异样的甜蜜,他全身肌肉绷紧,体内满满的能量。明了世间这奇妙感受之后,他从此一发不可收;在他身上激发的黑暗中沉迷不醒的欲望,注定要去满足,这是确定无疑的。

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营房里早就熄灯了。二等兵威廉斯还没有脱衣服,雨一停,他就穿上球鞋出去了。和往常一样,他沿着驻地周围的树林边缘往上尉的住处走去。然而,今夜无月,士兵却比平时走得急。途中还迷了路,终于走到上尉家时,又发生了一场意外。黑暗中,他跌倒了,起初他感觉貌似跌进了一个深坑。为搞清自己的处境,他擦着了几根火柴,才看清是一个新挖的洞。房子一片漆黑,士兵满身擦伤和泥水,上气不接下气,他在外等了片刻,然后走进屋里。之前他共来过六次,这是第七次,也将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