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者与写作(第3/13页)

理解这种特性,人们必须首先了解南方。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美国南方和旧俄国有很多相同之处。南方一直是个跟美国其他地域分开的区块,有其自身明显的兴趣偏好和性格特点。在经济和其他方面,它曾经被视为国家的其余部分,视为某种意义上的殖民地。南方贫困,并且其他方面也和这个国家别的地区有所不同。就社会结构而言,与旧俄国相类似,具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阶级划分,南方是美国唯一存在典型的农民阶级的地区,尽管南方人的社会划分在种类上是平级的。南方人和俄国人都是“那一类人”,他们身上有某些可辨识的、民族心理学上的特征。享乐主义、幻想家、懒惰,以及情绪化——显然有近亲般的相似之处。

在南方和旧俄国,人命的卑贱这一点时时处处都体现在现实之中。这个概念本身及其具体表现具有一种言过其实的价值。生命是多种多样的,孩子们出生,然后他们死去,或者如果他们没有死去,他们活下来,挣扎求生。生存之战在整个生命中都切实存在,一个人可以在十英亩的破产土地上、在一头骡子上、在一大捆棉花上遭受磨难。在契诃夫的小说《农民》中,沙莫瓦在小屋中的财产损失,就和尼古拉的死或者老祖母的残忍行为一样令人感到悲痛,或者更令人感到悲痛。在《烟草路》中,杰特·莱斯特的买卖,拿她的女儿来交换七美元和一次界外球,是具有象征性的。生命、死亡、精神体验,这些来了又离去,我们并不知道其中因果为何,但是“那东西”就在那儿,它始终在祸害人,或者使人感到享受,它本身的价值是不变的。

果戈理被誉为第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在《外套》中,那个小职员将他的整个生命与他的一件新冬装外套等值,在外套被偷掉之后便丢了心丧了命。在果戈理那个时代,或言自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到二十世纪初,俄国虚构作品的创作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美感的蔓延。契诃夫明显与阿克萨科夫[98]、屠格涅夫不同,但是,从大体上看,他们对材料的处理,还有基本手法都是一样的。而道德观上的态度则是这样:人类既非善也非恶,他们只是感到不快,并多多少少对他们的不快进行了对应的调整。人们被生在一个混乱迷惘的世界当中,一个价值观系统如此不确定的社会里,谁能说一个人是否比一担干草更有价值,或者生命本身是否足够宝贵,通过努力就能够理所当然地获得维持其自身存在的必要物质资料呢?这一态度或许是那些时代里所有俄国作家的写作特点,作家们仅仅是精确记录下他们那个时代和立足地的真相而已。这是无意识的道德处理方式,是他们作品的精神基石。但又决不会排斥在意识高度清醒的层面之外。这就是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中那些伟大的、富于哲理性的小说所曾到达过的顶峰。

从一八六六年到一八八〇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十四年里写了四部杰作:《罪与罚》《白痴》《群魔》,还有《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些作品极其复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真正的俄国传统之中,用一种彻底没有偏见的视点来处理生命本身。对于罪恶、生命的迷茫,他记录下最赤裸裸的坦诚,融合最复杂多样的感情,成为一个混合的整体。不过,除此之外,他还使用了精确分析式的处理手法,这几乎像是对生命的漫长观察,他将所见所闻在自己的艺术中忠实地反映出来,他对生命本身以及自己所写的东西都感到胆寒。他无法拒绝其中任何一个,或者去欺骗自己,于是他呈现了至高无上的责任感,来解答生命本身的疑惑。但是,要这样做,他将不得不成为一个弥赛亚[99]。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这些问题绝对不能同时解决,除此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经济理论漠不关心。在他作为弥赛亚的任务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对待自己所呈现的责任感这点上是失败的。他提出的问题过于庞大了,这些问题就好像是对上帝提出的愤怒要求一样。为什么人要让他自己遭受贬低,并且允许他的灵魂被物质世界侵蚀?为什么会有恶?为什么要有贫困?为什么要承受苦难?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屋建瓴地提出了问题,不过他的解决方式,所谓“新基督教义”,却并没有给出回答,他几乎就是把基督作为了工具。

《罪与罚》的解决方式是一种个人调解,那些困惑难题是形而上学的、带有普遍性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人类在这个混沌世界里找寻内心和谐时那些带有悲剧性质的“无能为力”的象征。问题与社会本身的罪恶相关,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过是这一不调和的结果罢了。对于辍学、对于自我赎罪、对于找到一位属己的神明,一个拉斯柯尔尼科夫或许能又或许不能找到主观意义上的“天恩蒙赐”[100]。不过,如果仅这样解决掉一个附属的问题,则丝毫没有触及到主要问题,这就像试图依靠四则运算来证明几何命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