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0/11页)

夜晚

万籁俱寂。正当比夫擦干脸和手时,一阵微风把桌上那个日本小宝塔的玻璃垂饰吹得丁当作响。他刚刚从一场小睡中醒来,抽完一支夜间雪茄。他想到了布朗特,不知道这会儿他是不是已经走远。一瓶“佛罗里达”淡香水在浴室的架子上,他用瓶塞子点了点太阳穴。他用口哨吹起了一首老歌,当他走下楼梯时,曲调在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回音。

路易斯这会儿应该在收银台后面值班。但他偷懒了,店里空无一人,大门朝空荡荡的街道敞开着。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三分。收音机开着,里面谈论着希特勒围绕但泽所制造的危机。他来到后面的厨房,发现路易斯在椅子里呼呼大睡。这孩子脱掉了鞋子,解开了裤子的纽扣。他的头耷拉在胸前。衬衫上一道长长的口水印子表明他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他的双臂直愣愣地垂在身体的两侧,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脸朝下栽倒在地。他睡得很香,叫醒他也没什么作用。这是个安静的夜晚。

比夫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那头的一个货架前,架子上放着一篮木犀,还有两个开满百日菊的水罐。他把这些花儿拿到餐馆的前厅,从橱窗里撤下了玻璃纸包着的大浅盘,那是昨天的特价菜。他对食物感到恶心。一个摆满夏日鲜花的橱窗——这样多好。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如何摆放。底下撒一层木樨,清爽翠绿。红色的陶盆开满鲜艳的百日菊。这就够了。他开始仔细布置橱窗。花丛当中,有一棵畸形植物,那是一棵百日菊,有六个古铜色花瓣和两个红色花瓣。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这个珍稀品种,把它放到一边,打算保存起来。随后,橱窗摆好了,他站在街道上仔细打量自己的手艺。笨拙的花茎弯成恰到好处的角度,显得宁静而惬意。电灯有些分散注意力,不过,当太阳升起,这样的陈列便会显示出最佳的效果。绝对的艺术。

繁星闪烁的漆黑夜空仿佛紧贴着大地。他漫步在人行道上,中间一度停下来,用脚的侧面把一块橘子皮踢进了街边的排水沟里。在隔壁街区的远端,有两个人手挽手站在那儿,从远处看显得很小,一动不动。他的餐馆是整个街道上唯一开门亮灯的店铺。

为什么?镇上每一家咖啡馆都打烊之后,有什么理由让餐馆通宵营业?经常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却从来都无法用语言回答。不是为了钱。偶尔,有一帮人进来要点儿啤酒和炒鸡蛋,花个五元十元什么的。但这种情况很少。多数时候一次来一个人,点菜很少,待的时间很长。有些夜晚,在十二点至凌晨五点之间,一个顾客也没有。无利可图——这是明摆着的。

但他夜里决不会关门歇业——只要他还在干这个行当。夜晚正是时候。有一些他在别的地方绝对不会见到的人。有几个人一个星期定期来几次。还有一些人只来过一次,喝杯可口可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比夫双臂抱在胸前,走得更慢了。街灯的弧光里,他的影子显得瘦削而漆黑。夜晚的安宁寂静沉落在他心里。这是休息和冥想的时刻。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待在楼下不睡觉的原因吧。最后一次匆匆扫视一眼街道之后,他走进了店内。

收音机里还在谈论危机。天花板上的吊扇平稳地旋转着。厨房里传来路易斯打呼噜的声音。他突然想到可怜的威利,决定最近什么时间送他一夸脱威士忌。他转向了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中间有一张女人像让人认。他认出来了,在另一面的第一行空格里写上了名字:蒙娜丽莎。第一个垂直方向的单词是乞丐的意思,以m大头,共九个字母。Mendicant。第二个水平方向的单词意思是挪到远处。一个以e打头的单词,六个字母。Elapse?他大声地念出尝试性的字母组合。Eloign。但他很快没了兴致。就算没有这种字谜,世上的谜语也已经够多了。他折好报纸,收了起来。以后再猜吧。

他查看了一下他打算保存起来的那棵百日菊。当他把它捧在手掌里凑近灯光时,这朵花根本不是什么珍奇品种。不值得保存。他扯下柔软鲜艳的花瓣,最后一朵因爱而盛开的鲜花。但那是谁?他眼下爱着的人是谁?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从街上走进来、坐上一个小时、喝点儿什么的体面人。但一个人也没有。他曾经知道他的爱,全都结束了。艾丽斯,玛德琳和基普。都结束了。让他变得更好或更坏。究竟是好是坏?随你怎么看吧。

还有米克。最近几个月里一直如此奇怪地活在他心里的人。那种爱也结束了么?是的。也结束了。每天傍晚,米克走进来要一杯冷饮或一份圣代冰淇淋。她已经长大了。她那种粗鲁的、孩子气的样子几乎消失不见了。相反,她身上已经有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纤细柔弱的女人味。耳坠,手镯的晃动,还有她跷起二郎腿、把裙子褶边拉过膝盖的新作派。他注视着她,感觉到的只是一种温柔。在他心里,那种老的感觉已经消失。一年来,这种爱古怪地开放。他问过自己一百次,却找不到答案。而现在,就像夏季的花朵在九月里凋零,它已经结束了。一个人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