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8/33页)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缓慢地流了下来,在火光的映衬,呈现出蓝色、绿色和红色。“我真的很抱歉。”波西娅说。
科普兰医生用他的棉手帕擦了擦脸。“没事了。”
“我们别再吵了好吗。我受不了我们之间的争吵。在我看来,每次我们在一起,总会产生很糟糕的感觉。我们别再这样争吵了。”
“不吵了,”科普兰医生说,“我们不吵了。”
波西娅抽噎着,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有几分钟的时间,她站在那里,抱着父亲的头。过了会儿,她最后一次擦了把脸,走向炉子上装着甘蓝叶的平底锅。
“到这会儿菜叶刚好很嫩,”她高兴地说,“现在,我要用一些菜叶做点儿好吃的玉米饼,就着甘蓝叶一起吃。”
波西娅光脚穿着袜子在厨房里缓慢地走来走去,父亲的目光追随者她。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东西的轮廓看上去模模糊糊,波西娅真的很像她母亲。许多年前,黛西也是这样在厨房里走来走去,默不作声,忙个不停。黛西不像他那么黑——她的皮肤有点儿像深色蜂蜜那种漂亮的颜色。但在温柔的外表之下,她的身上有某种固执的东西,不管多么认真细心地研究,他都理解不了妻子那种温和的倔强。
他会劝告她,他会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她,而她依旧是那么温和。她依旧不会听他的,而是自行其是。
后来,有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对于他们的到来,这种目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准确地知道他们应当做的每一件事情。汉密尔顿将成为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卡尔·马克思将成为黑种人的一位导师,威廉应该是一个与不公正作斗争的律师,而波西娅应该是一个给妇女儿童治病的医生。
甚至当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他就跟他们讲到了他们必须从肩头卸下的重轭——顺从和怠惰之轭。当他们稍稍大一些的时候,他就向他们强调:不存在上帝,但他们的生命是神圣的,他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为了这个真正的目标。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讲这些,而他们则会坐在一起,离他远远的,用他们黑孩子的大眼睛看着他们的母亲。黛西坐在那里,根本没有听,温和而固执。
因为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来到这个世界的真正目标,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细节应该怎样。每一年的秋天,他都会带他们去镇上,给他们买漂亮的黑鞋子和黑袜子。他给波西娅买了做裙子的黑色毛料,以及做衣领和袖口的白色亚麻布。给男孩子们买了做裤子的黑色羊毛,以及做衬衫的精细白色亚麻布。他不想让他们穿色彩鲜艳、又轻又薄的衣服。但当他们上学的时候,他们想穿那样的衣服,黛西说,他们十分为难,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知道这个家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不能有花里胡哨的东西——不能有花哨俗气的日历、蕾丝花边枕头和小摆设——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是朴素的、暗色的、直白的,有着真正的实际用途。
一天晚上,他发现黛西给小波西娅的耳朵打了孔,为的是戴耳环。另一次,当他回家时,发现壁炉架上有一个穿着羽毛裙子的丘比特娃娃,黛西温和而顽固,不愿意把它收起来。他还知道,黛西正在教孩子们温柔顺从。她给他们讲地狱和天堂。她还让他们相信鬼和闹鬼的地方。黛西每个礼拜天都上教堂,她悲伤地对牧师谈到自己的丈夫。她总是固执地带孩子们去教堂,他们也乖乖地听从。
整个黑人种族都有病,他整天忙忙碌碌,有时候要忙到半夜。漫长的一天过去,巨大的疲惫感把他淹没,当他推开家里的大门,疲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当他走进家门,威廉正在用一把卫生纸包着的梳子演奏音乐,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正在掷骰子赌他们的午餐钱,波西娅正和母亲一起哈哈大笑。
他会跟他们从头再来,只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他会拿出他们的功课,跟他们交谈。他们会紧挨着坐在一起,看着他们的母亲。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要理解他所说的。
他心头浮现出来的,是一种黑暗的、可怕的、黑人式的感觉。他会试着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来,阅读和思考,直至自己能够平静下来,重新开始。他会把房间里的窗帘放下来,好让房间里只有明亮的灯光、书,以及思考的感觉。但有时候,这种平静并不会出现。他还年轻,可怕的感觉不会随着阅读和思考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