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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是一种解脱。虽然承认这一点让她感到很羞耻,但她非常清楚:自己对工作非常在行,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只是家长。即使在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度假期间孩子们那闪闪发亮的小眼睛,彼得和孩子们在海滩上高声嬉闹,所有人快乐地笑成一团,蜜拉还是感觉自己拥有的一切是如此不真实。这一切仿佛不是她所应得的,她仿佛只是向全世界展示一张经过修饰、完美无缺的家庭照。

工作也许很艰难、使人精疲力竭,但它是明确果决的,充满逻辑性。当父母就从来不是这样。在工作时,如果她做对了所有事情,那么一切通常都会按照计划进行。但是,身为一个妈妈,即便她把宇宙间应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对,结果还是没有差别,糟糕的事情仍然会发生。

成为体育总监时,彼得获得了一个惨痛教训,就是他得很快习惯大家总是对他心存不满。对于一个总是想让大家服从的人来说,这是很难接受的。苏恩让他别害怕,他的妥协能力将使他能够撑下来,他懂得聆听,能用大脑做出艰难的决定,而不是意气用事。

苏恩这么说的时候,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解雇。也许苏恩年事已高,已经改变了想法;也可能是他自己发生了变化,彼得不知道。彼得走出球会总监的办公室,关上门。他站在走廊上,无奈地将额头抵着墙壁。他知道规则,大家都知道规则,你的球会如果不是独树一帜,就是和其他人一样。

苏恩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比较轻松。他觉得他总是使大家失望。

蜜拉办公室的一角竖立着一排家庭合影,每张合影的间距越来越小。其中一张是全家搬到加拿大当天她和彼得的合照,当时他刚拿到加入NHL的合同。今天她一坐进扶手椅,就注意到了这张照片。她看着照片中自己那瘦削的身影,不禁笑出声来。老天爷,他们当时是那么年轻。她刚取得法学学士学位,并怀有身孕,而他正要成为超级巨星。在那样的场合、那样的时间点上,在那魔幻般的几个星期里,一切是如此简单。当她想起照片上的笑容是如何迅速地消逝时,笑容便迅速收敛起来。

彼得在季前训练营跌断了腿,他归队后必须从小联盟起步。当他终于打入NHL赛场时,他刚出赛四场就再度跌断了腿。他花了整整两年才再度归队,但是在第五场比赛才开始六分钟,他就再次摔倒,倒地不起。她直接尖叫出声。她可以赌咒,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像这样为了哪个男人而抛下一切。她陪他经历了九次手术,陪他做了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时数的复健,见过不知多少个物理治疗师和专科医生。这名男子的一切天赋、流过的所有汗水到最后只剩下泪水和不平。他虽有雄心壮志,却已经力不从心。她仍记得医生告诉她彼得永远无法再在精英联盟出赛时的情景——没有人敢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他。

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而女儿也即将出世。当时蜜拉就已经决定要给她取名为玛雅。几个月以来,彼得虽然就在他们身旁,心却不在他们身上。世界上是没有所谓的“前冰球选手”的,因为他们从来没能达到与我们其他人相同的高度。这就像是返乡的士兵一样。当他们没有武器,也不再有任何值得奋战的事物时,他们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泊。在此之前,彼得全部的人生已经被球队训练、日程和长途客场旅程占据,甚至连用餐时间、训练时长、睡眠时间都被规划好了。对那种人来说,最难学会的一个单词,就是“日常生活”。

有些时候,蜜拉想放弃,要求离婚。但她记得在彼得从小成长的房间里,各处散落着写有愚蠢的标语的碎纸,而其中一条标语是:“我们唯一撤退的时候,就是瞄准的时候。”

彼得孤身一人站在走廊上。苏恩办公室的门是紧闭的。二十年来,彼得第一次看见那扇门是紧闭的。对于无须正眼看着苏恩,彼得觉得莫名地感激。他想着球会总监办公室墙壁上的那几个字:文化、价值、归属。他唯一能想到的是苏恩在某次季前训练营时对他说的话:“文化是我们所鼓励,也是我们所容许的事物。”那感觉恍若隔世。对教练苏恩而言,他的标准是在森林里狂奔,直到呕吐为止;但若只是把苏恩当一个人来看待,他人生的标准也是如此。

彼得取来咖啡。咖啡的味道很臭,仿佛杯底有尸体,但他还是喝下去了。他在走道的墙壁前停下来。这里悬挂着球队夺得全国亚军时的团队照片,这是球队最伟大的回忆。罗宾·霍特和彼得在最中央一排,两人并肩而站。彼得回到熊镇以后,他们甚至从未交谈过。但每天彼得都在想着,如果他们互换位置,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假如罗宾更有才华,去了加拿大;假如是彼得留在这里,待在工厂上班;假如一切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