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2/23页)

彼得·伊凡诺维奇走了进去,但他却不知道他该做些什么,平时他也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只知道,在这样的场合画个十字总是不错的。然而,画十字的时候要不要鞠躬,他却不太清楚,因此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走进房间后,他一边画着十字,一边微微地弯着腰,仿佛是在鞠躬。同时,随着手臂和脑袋的动作,他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中学生,大概是伊凡·伊里奇的侄子,正一面画着十字,一面退出房间。一个老妇人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一位太太奇怪地扬起眉毛,正对她低声地说着什么。一个穿常礼服、神完气足、态度坚定的教士正以排除一切干扰的神态大声地诵读着什么。一名专门干杂活的男佣格拉西姆,轻手轻脚地走过彼得·伊凡诺维奇面前,往地板上撒着什么。一看见这个,彼得·伊凡诺维奇立刻就闻到了一种轻微的尸体腐烂的臭味。最后一次来看望伊凡·伊里奇时,彼得·伊凡诺维奇在书房里见过这个男佣,当时他正干着护理病人的工作,而且伊凡·伊里奇特别喜欢他。彼得·伊凡诺维奇不停地画着十字,对着棺材、教士和放在墙角桌子上的神像这三者之间的某一个方向微微地鞠着躬。然后,他觉得用手画十字的动作已经做得太久了,便停了下来,开始打量死者。

如同躺着的死人一向给人的感觉那样,死者躺在那儿,显得特别重。他的僵硬的躯体死气沉沉地陷进棺材中的垫子里,总是朝前弯着的脑袋被放在枕头上,蜡黄的前额如同所有的死人那样朝前突着,塌陷下去的鬓角秃秃的,鼻子高耸着,仿佛是被硬装在上嘴唇上面似的。自从彼得·伊凡诺维奇上次看见他以来,他变了不少,变得更瘦了,但是像所有的死人一样,他的脸变得比活着的时候漂亮了些,主要是显得更庄重了。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凡是该做的事他都做了,而且做得很对。此外,在这表情中还有一种对活人的责难和告诫。在彼得·伊凡诺维奇看来,这种告诫是不合适的,至少是与他无关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儿不快,便再次匆匆地画了个十字(他觉得画得太匆忙了,匆忙得有点失礼),转身向门口走去。施瓦尔茨正叉着双腿,两手在背后盘弄着他的大礼帽,在外屋等他。一看到施瓦尔茨那诙谐、整洁、高雅的仪表,就使彼得·伊凡诺维奇的精神为之一振。彼得·伊凡诺维奇心里清楚,他施瓦尔茨超然于这一切之上,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压抑不快。他的那副表情仿佛在说:伊凡·伊里奇的丧事决不能成为一个来破坏他们聚会打牌的规矩的充足理由,也就是说,任何事情都不能妨碍他们在今晚,当仆人把四支没点过的蜡烛摆好时,摊开纸牌,玩儿一阵。总之,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认为,这件丧事会妨碍他们愉快地度过今天的夜晚。他把这个想法低声地告诉了从他身边走过的彼得·伊凡诺维奇,建议在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家里聚会打牌。但是,看来彼得·伊凡诺维奇今晚是注定打不成牌了。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是一个身材不高的胖女人,尽管她竭力想使身材朝相反的方向发展,但她的肩膀以下还是不断加宽,她穿一身黑色的丧服,头上扎着花边,跟那位站在灵柩对面的太太一样奇怪地扬起眉毛,她与别的太太一起从自己的内室里走出来,把她们送到停放死者的房间门口,说:

“马上就要进行安魂祈祷了,请进去吧。”

施瓦尔茨模棱两可地鞠了个躬,站住了,显然,他既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也没有拒绝这个建议。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认出了彼得·伊凡诺维奇,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说:

“我知道,您是伊凡·伊里奇的好朋友……”她看了看他,等待他对这话做出相应的动作。

彼得·伊凡诺维奇知道,正如他在那边必须画十字一样,此刻他就应当握一下她的手,并且叹口气,说:“请相信我!”于是他便这样做了。做完以后,他觉得效果正如他所期望的:他感动了,她也感动了。

“咱们走,趁那边还没开始,我想和您谈一会儿。”她说,“请把您的手给我。”

彼得·伊凡诺维奇把胳膊伸给她,他们便朝里面走去。当他们经过施瓦尔茨身边的时候,施瓦尔茨向他忧伤地眨了眨眼:“打牌的事这下吹了!请别见怪,我们只能另找牌友了。等你脱身出来以后,我们五个人打也行的。”他那玩世不恭的眼神似乎在这样说。

彼得·伊凡诺维奇更深更伤心地叹了口气,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感激地挽紧他的胳膊。他们走进了她家的客厅,客厅的四壁上贴着玫瑰色的厚重的壁布,灯光昏暗,他们在桌边坐下:她坐在沙发上,彼得·伊凡诺维奇则坐在一张弹簧已坏、一坐就高低不平地塌陷下去的矮矮的软凳上。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本想叫他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的,但她发现这样的建议与她现在的处境不相称,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在这张软凳上坐下的时候,彼得·伊凡诺维奇不由得想起伊凡·伊里奇是怎样布置这个客厅的,他还跟他商量过关于这种印有绿色叶子的玫瑰色壁布的事。死者的遗孀从桌边(整个客厅几乎摆满了家具和各种小摆设)走过,想坐到沙发上去的时候,她的黑披肩的黑色花边被桌子的雕花钩住了。彼得·伊凡诺维奇站起身,想替她解开,他身子下面的软凳获得了解放,开始波动,把他推了起来。这时,这位遗孀已经自己把花边解开了,于是,彼得·伊凡诺维奇又重新坐下,压住了那张正在骚动的软凳。但是,这位遗孀并没有把花边完全解开,因此,彼得·伊凡诺维奇又一次站起来,软凳又一次开始骚动,甚至还“吱呀”地叫了一声。当这一切都结束以后,她便掏出一块干净的麻纱手帕,哭了起来。由于花边的插曲和与软凳的斗争,彼得·伊凡诺维奇的感情冷静了不少,他坐在那儿,双眉紧锁。恰好伊凡·伊里奇的听差索科洛夫走进来,打破了这个僵局,他报告说,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选中的那块坟地要二百卢布。她停止了哭泣,用受害者的神态看了彼得·伊凡诺维奇一眼,用法语说她的境况十分困难。彼得·伊凡诺维奇没说话,只做了个姿势,表示他完全相信,不可能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