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18/23页)

她对他以及对他的疾病的态度依然如旧。正如医生一旦定出了他对病人的态度,就无法改变一样,她也定出了一套对待他的态度:他不肯做他应该做的什么什么事,因此只能怪他自己,她总是关怀爱护地责备他,对待他的这种态度她也已经不能改变了。

“他就是不听话!不肯按时服药。主要的是他用这种姿势躺着,两腿朝上,这可能对他有害。”

她告诉医生,他怎样让格拉西姆扛着他的两条腿。

医生轻蔑而又亲切地微微一笑,似乎在说:“有什么办法呢?这些病人有时就会想出这样一些傻事,但是可以原谅。”

检查完毕,医生看了看表,这时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向伊凡·伊里奇宣布,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她今天已经请了一位名医,他将同米哈伊尔·丹尼洛维奇(这是那位普通医生的名字)一起会诊。

“请你不要反对,我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的。”她用讽刺的口吻说,目的是让他明白,她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他,但她只有这样说才能使他无法拒绝她。他一言不发,皱紧眉头。他感到,包围着他的这种虚伪已经乱成一团,很难辨别出什么了。

果然,十一点半的时候,那位名医来了。又开始了听诊,以及关于肾、关于盲肠的意味深长的谈话,谈话先是当着他的面,后来又在另一个房间里进行。然后是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的问和答,结果他们又没有谈到现实的生与死的问题(现在他面临的只有这一个问题),反而提出了什么肾和盲肠的问题,说什么他的肾和盲肠似乎工作得不对头,因此现在米哈伊尔·丹尼洛维奇和那位名医即将对它们发动进攻,迫使它们恢复正常。

那位名医带着严肃的,但并非没有希望的神情告辞了。伊凡·伊里奇向他抬起闪烁着恐惧和希望之光的眼睛,胆怯地问道,他的病有没有痊愈的可能。那位名医回答道:不能保证,但可能性还是有的。伊凡·伊里奇送别医生时那种期望的目光是如此可怜,以至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看到这目光甚至哭了起来,这时,她正走出他的书房,要把出诊费交给那位名医。

因医生的鼓励而产生的兴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又是那同样的房间,同样的画、窗帘、壁纸、药瓶,身体仍是那样不断疼痛,使他备受折磨。于是伊凡·伊里奇开始呻吟。他们给他打了一针,他就昏睡过去了。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仆人给他端来了晚饭。他勉强吃了点肉汤,于是又是老样子,又是那正在降临的黑夜。

吃过晚饭以后,七点钟,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走进他的房间,她的穿着就像要去赴晚会似的,束紧的肥大的胸脯,脸上有脂粉的痕迹。她还在早上就向他提到过他们要去看戏,今晚有刚来此地的萨拉·贝尔纳[12]的演出,他们有一个包厢,这是他坚持要他们订的。现在他把这件事忘了,因此她的打扮他看了很不顺眼。但是他想起是他自己硬要他们去订一个包厢看戏的,因为这对于孩子们是一次有教育意义的审美享受,他便把自己的恼怒隐忍了下来。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自满自得地走进来,但是又似乎于心有愧似的,她坐了一会儿,问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但是他看到,她只不过是问问而已,并不是真想知道,她也知道没有什么可问的,于是她就说起了她需要说的话:包厢已经订了,爱伦、女儿和彼得里谢夫(那位法院预审官,女儿的未婚夫)都去,但又不能让他们单独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是决不会去看戏的。她真想陪他坐在这儿,那样会更愉快些。不过,她不在的时候,他可千万要遵照医生的嘱咐去做。

“对了,费多尔·彼得洛维奇(未来的女婿)想进来看看你。行吗?还有丽莎。”

“让他们进来吧。”

女儿进来了,袒胸露臂,裸露着年轻的身体。他的身体使他痛苦不堪,可是她却把身体拿出去展览。她精力旺盛、健康,显然正在热恋,并对妨碍她幸福的疾病、痛苦和死亡感到愤怒。

穿着燕尾服、烫着a la Capoul[13]卷发的费多尔·彼得洛维奇也进来了,雪白的衣领紧紧裹着他那长长的、筋肉毕露的脖子,前胸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衬衫,黑色的紧身裤把强壮的大腿裹得紧紧的,一只手上带着雪白的手套,拿着礼帽。

在他之后又悄悄地溜进来一个中学生,穿着新制服,戴着手套,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眼眶下面发黑,伊凡·伊里奇知道他的眼眶下面为什么发黑。

伊凡·伊里奇一直很可怜他,他那受惊的、表示同情的目光显得很可怕。伊凡·伊里奇觉得,除了格拉西姆以外,只有瓦夏一个人理解他和可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