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11/23页)
这个月,他又去拜访了另一位名医:这位名医所说的话几乎与第一位名医一模一样,只不过问题的提法有所不同罢了。找这位名医看病,只是更加重了伊凡·伊里奇的怀疑和恐惧。他的朋友的朋友也是位很好的医生,他对伊凡·伊里奇的病却做了完全不同的诊断,尽管他保证这病能痊愈,但他提出的问题和所做的假设却把伊凡·伊里奇弄得更糊涂了,也加深了他的怀疑。一位采用顺势疗法的医生对疾病又做了另一种诊断,并且开了药,伊凡·伊里奇瞒着大家把这药服了近一个星期。但一个星期以后,因为觉得病情没有减轻,他对过去的治疗和这次治疗都失去了信心,变得更加灰心丧气了。有一次,有位太太讲到求神能够治病。伊凡·伊里奇发现自己在注意倾听,并且信以为真,这使他感到惊骇。“难道我的智力竟降低到这种程度了吗?”他对自己说,“愚蠢!全是胡扯。不要再犹豫了,应当选定一位医生,严格服从他的治疗。就这么办。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不再去想它了,我要严格进行治疗,直到夏天为止。到那时候再看怎么样。现在这种犹豫不决该结束了!……”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却做不到。腹部左侧的疼痛一直在折磨着他,而且似乎在不断加剧,变成经常性的了。嘴里的气味也变得越来越怪了,他觉得他的嘴里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怪味,食欲和体力也在一天天减退。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一件可怕的、新的、在伊凡·伊里奇一生中从来没有比这更重大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关于这一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周围所有的人都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明白,他们还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照常进行:正是这一点最使伊凡·伊里奇感到痛苦。家里的人,主要是妻子和女儿,还热衷于出门访客,他看出,她们什么也不明白,还责怪他老是闷闷不乐,苛求别人,仿佛他在这方面有错似的。虽然她们竭力掩饰,但他看得出,他妨碍了她们。但对他的病,妻子也替自己规定了一定的态度,不管他说什么或做什么,她都持这个态度。这个态度是这样的:
“你们是知道的,”她对熟人们说,“伊凡·伊里奇就像所有的好人一样,总是不肯严格地执行医嘱。今天他按照医嘱服药和吃饭,按时睡觉,可是到了明天,我稍一疏忽,他就会忽然忘记服药,吃起鲟鱼来(这是医生不许他吃的),并且坐下来打牌,一直打到半夜一点。”
“哎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啦!”伊凡·伊里奇恼火地说,“不就有一回在彼得·伊凡诺维奇家嘛。”
“那昨天跟谢别克呢?”
“反正我也疼得睡不着……”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反正这样下去你永远也好不了,永远要折磨我们。”
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对待丈夫的病表面上的态度就是如此,这态度她是说出来让别人听的,也是说给他本人听的,即这病是伊凡·伊里奇自己造成的,而且这整个的病是他对妻子所做的一件新的不愉快的事。伊凡·伊里奇觉得,她的这种态度是不自觉的,但这也并没能使他感到好受些。
在法院里,伊凡·伊里奇也发现,或者他自以为发现,别人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态度:一会儿他觉得,人们在打量他,就像在打量一个即将让出空缺来的人一样;一会儿他的朋友们又突然友好地嘲笑他疑神疑鬼,仿佛他体内那个可怕的、从没听说过的病(这病正不停地折磨着他,势不可当地把他带往某处)倒成了他们最愉快的笑料似的。尤其是施瓦尔茨俏皮、活泼而又彬彬有礼的样子特别使他恼火,因为这使他想起了十年以前的自己。
朋友们常常坐下来凑成一个牌局。洗牌,发牌,一张红方块接着一张红方块,七张全是红方块。他的搭档说,没有王牌,于是又给了他两张红方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得意极了,满怀信心获得全胜。可是伊凡·伊里奇忽然感到一阵隐隐作痛和嘴里的那股怪味,因此,对于自己居然因为将要获得全胜而感到得意,他觉得十分荒唐。
他瞧着自己的搭档米哈伊洛·米哈伊洛维奇,瞧他怎样用他那只灵活的手轻轻地拍打着桌子,然后彬彬有礼而又宽容大度地放开输掉的牌,把它们推到伊凡·伊里奇面前,以便给他一种把赢得的牌收起来的快乐,而无须把手远远地伸出去。“他是怎么想的啊,难道我已经衰弱到连手都不能伸远一点了吗?”伊凡·伊里奇想着,一不留神,用王牌杀了自己的搭档,结果差三分没能获得全胜。最可怕的是,他看到米哈伊洛·米哈伊洛维奇十分伤心,而他倒无所谓。他为什么无所谓?想起来真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