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服职(第7/11页)
在未来的若干年中,这种关系一直保持着:此后的每一次大赛,都以一种合作的成果展现出来。对于德古拉略斯而言,这是一种双重的满足:在这样一种重要的事情中,他对他的朋友导师比想像的更为有用,可说不可或缺,而在大众看来,他虽以一个无名的合作者参加演出,但他所扮演的角色,在英才分子的心中,却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一日,时在克尼克到任后第一年的暮秋时分,当他的朋友仍然埋首于开始不久的中国学术时,这位导师翻阅秘书所做的工作日报,翻到某个项目时忽然停了下来。他刚刚翻到的一个附记,引起了他的兴趣:“学生彼特洛斯,来自蒙特坡,由音乐导师介绍,前任音乐导师交代特别问候,请求借宿并请准许借用档案。已于学生宾馆安置。”学生借宿和借用档案,他可以不管,因为那是例行公事;但“前任音乐导师交代特别问候”一节,却非亲自处理不可。他着人将那位学生叫来——原来是个文静的青年,看来善于思考而又热情。显而易见,他是蒙特坡的英才学生;无论如何,他对晋见导师的事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克尼克问他前任音乐导师托他带来什么样的信息。
“问候,”这位学生答道,“非常恳切而敬重地问候您,导师大人,并且还邀请您。”
克尼克要他坐下。这位学生谨慎地斟酌字句继续说道:“我刚才说过,前任导师大人要我替他向您致以至诚恳切的问候。此外,他还暗示他希望能在最近见到您,实在是愈早愈好。他邀请你或教请你去看他,不要太迟,当然,假如此行能够作为一趟公差,并且对您没有太大的不便的话。这就是这个口信的大旨。”
克尼克将这位学生打量了一下,相信他是老导师的得意门生之一。于是他慎重地问道:
“你要在我们的档案室studiose(用功)多久?”
“直到我看出您准备出发前往蒙特坡,导师大人。”学生如此答道。
克尼克思索了一下。“很好,”他说,“那么,你为什么没有一字不差地复述前任导师口信的确切语句?你应该那样做的?”
彼特洛斯毫无畏惧地面对克尼克的凝视,仍是字斟句酌地,好像在说某种外国语言似的答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口信,导师大人,故而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语句。您认识我们敬爱的导师,故而也知道他一向是个极度谦逊的人。在蒙特坡,据说,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在他虽然还是一名教师但已被整个英才分子视为音乐导师的注定人选的时候,大家就已依照他所说的话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称他为‘大者小’了。嗯,他的这种谦下精神,还有他的虔诚,他的乐于助人,思虑周到,以及忍让精神,实在说来,可说与他的年事并增,特别是退职以后,尤其如此。关于此点,无疑您比我更加清楚。他这种谦让精神使他做不出像邀您导师大人去看他这样的事情——不论他多么想那样做。Domine(主上),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奉交任何此类口信而我却装得若有其事的原因。假如那是一种误解,您可以将这个不曾有过的口信视为一种名副其实的空穴来风。”
克尼克微微笑道:“你在珠戏档案室的工作又怎样呢?是不是只是一种借口呢?我的好兄弟!”
“哦,不是。我有许多音部记号必须查出暗码,因此,不论如何,我得在不久的将来叨扰您。但我想不妨使此行稍稍提早一些。”
“很好,”这位导师说道,点了点头,表情再度严肃起来,“可否说说此行如此匆促的原因?”
这位青年闭起眼睛,眉头深锁,好像难以启齿一般。隔了一会,他再度以他那双年轻人的锐利目光凝视着导师的面孔。
“这个问题很难答,最好由您做更为准确的猜估。”
“那么,好吧,”克尼克说,“是不是前任导师的健康不佳了?坏到足以使人担心的程度了?”
尽管导师说话的神态极为镇定,但学生还是感到他对老人怀有深切的关注。自从他俩开始交谈以来,一线善意的微光终于第一次出现在这个青年颇为锐利的眼神之中,而当他准备直说此行的真正目的时,他的语声中也有了一丝较为友善和亲切的音调。
“导师大人,”他说,“您放心吧,大师他的健康还说不上坏。虽然,他的体力因年事日增而大为虚弱了,但他的健康一向很好,至今依然。这并不是说他的外表起了太大的变化,也不是说他的体力忽然开始迅速衰弱了。他每天仍然散散步,奏奏乐,直到最近,他甚至还教两名学生弹风琴,而且都是初学,因为他一向喜欢有幼年的学子在他身边。不过,几个星期前,他退了那两个学子,这个征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并且,自那以后,我更加仔细注意他的状况,并对他做了一个判断。这便是我来晋见您的原因。假如我的判断,乃至采取此一步骤,都不太离谱的话,那是因为我本人也曾是前任音乐导师的门人之一,或多或少还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假如不太掠美的话;尤其是,过去一年来,我一直以秘书兼伴侣的身份服事他,现任音乐导师指定我去照顾他。这是一件很受欢迎的差使;在这个世界上,我对我这位老师兼赞助人是最敬爱,最依恋的。他不但为我揭示了音乐的奥秘,同时还使我能够为音乐效命;而我在启导观念、尊重教会、成熟心志,以及内在调和方面所得的每一种益处,也莫不皆是他的恩赐。这一年来,我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尽管我自己也有几样研究和功课要做,但我总是随时听他使唤,陪他用餐,伴他散步,与他一起演奏音乐,并且还睡在他的邻室。我既一直如此接近他,故而也就能够对他的——我想我得说对他的衰老阶段,对他的肉体老化程度,得以就近细加观察。我的少数同事因我接受这样一种怪异的差使而不时批评我,说是像我这样一个年轻力壮的人竟然服侍并陪伴这样一个老朽,而表示可惜或嗤之以鼻。可惜他们不知,我想除我本人之外怕也没有人真正晓得,这位得天独厚的导师究在经历怎样的一种老化过程。他们看不出他的身体虽然逐渐衰弱,所进的饮食愈来愈少,每作短程散步回来,也是愈来愈觉疲乏;然而,他不仅没有真正的病痛,而且,虽因年迈少动,却愈来愈精神,愈来愈虔诚,愈来愈庄严,同时,心地亦愈来愈纯朴了。如果说我这秘书兼侍者之职有何难为之处的话,那也只是出于一个事实:他老人家根本不要别人服侍他。他依然只愿施而不愿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