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别(第2/8页)
天气已渐渐转冷,但始终碰不到伊莉莎白,于是我专程到她家去,将波比的意思告诉她,希望她能答应给那个可怜的伛偻一点安慰。她很痛快地应诺下来。在约定的那一天,我带着她到动物园,波比早已先我们而去,在那里等候着。当这位雍容高雅衣着漂亮的美妇人,微微俯下身握住残疾者的手,波比仰望着那对善良的大眼睛,脸上洋溢喜悦的光辉,充满感谢和激动的神色,一直凝视着她。这一刹那,若有人问我,这两者谁比较美、比较接近我的心,恐怕我会答不出来。伊莉莎白柔婉地跟他说了几句话,波比的视线始终不离开她,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两位我最喜欢的朋友——站在人生所形成的深谷的对立两端的两个人,相互握手的情景,不由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天下午,波比总是谈起伊莉莎白的事情。她的美丽、她的高贵、她的温柔、她的举止、她的眼神、声音以及衣服、帽子、绿鞋、黄色手提袋等,无一不极口称赞。而我呢?当那位过去的恋人向自己的好友布施慈爱和温暖时,这种感人的场面,不由使我感慨万千。
过后,波比开始阅读《绿色的海因利希》、《塞尔德威拉的人们》两书(克勒代表作)。我们经常一起讨论,书中人物都成为我们共同的朋友。本来,我还想介绍康拉德-费德南·麦雅20的作品给他看,犹豫再三,终于作罢,因为麦雅的文笔太过凝练,简直有如拉丁语那样简洁,唯恐波比无法领会,同时,把历史的深渊在他那明朗沉静的眼神前摊开,也颇不相宜。于是改变初衷,说些圣法兰西斯的轶事给他听,并介绍他阅读莫立克21的短篇。后来,波比曾坦白表示,若不是去了几次动物园的水獭池,经常在那边沉溺于有关水妖的童话幻想,否则,那些美丽的故事恐怕大半都无法体味。这倒是我未曾料到的事。
最令人高兴的是,我们不知不觉间都以“你,我”相互称呼,毫不为俗礼所拘束。这并不是出自我的提议,即使我提出那种意见,大概波比也不会答应,而是彼此都极自然地以“你”叫起来。有一天,两人才注意到这件事,不由笑起来,以后便一直沿用这个称谓。
寒意渐深,冬天的脚步渐近了。波比无法推着轮椅到外边散步,我只好在他的姊夫家的客厅打发时间。
那时我才发觉,我若不稍作一点儿牺牲,绝不可能获得这个新友情。木匠仍如以前那般冷漠、沉默、闷闷不乐。家里长期养着一个无所事事的食客,他不免引以为烦;连我和波比的交好,他也不觉愉快。有时,我和波比聊了一整晚,他在旁边看报,一直绷着脸似乎很不高兴。连平日百依百顺的女主人,提起这件事,也不大赞同丈夫的意见,她坚决反对将波比移往别的地方。为了缓和木匠的心绪,我曾试着提出种种新方案,然而始终未获他的采纳,反而惹来他的怒意,出言嘲笑我和波比的友情,或者对波比滥发脾气,使他难堪。当然,一个病人加上我经常在他家做客,对一个经济窘迫的家庭而言,自是一项沉重的负担,但我仍然衷心希望能与他取得同一的步调,共同来关照爱护这个可怜的残疾者。一再斟酌的结果,所得的结论是:不论我采用任何对策,不是会伤害到木匠,就是会给波比带来不利的后果,两者总难摆脱其一。一向,我不管从事任何工作,就不喜欢毛毛躁躁地骤下结论——为此,在苏黎世时,理查还为我取个“慎重居士s”的绰号——我静静观察事态的发展约几个星期,仍无法获致结论,我唯一担心的是,怕会失去其中一方面的友情,也许两个友情都要失去。
在这种含含混混的状态下,不愉快的气氛日甚一日,随之我又开始上酒肆。有一晚,心绪格外恶劣,我到一家小酒馆一口气喝下两公升的瓦多斯酒,以驱散那讨厌的气氛。到底暌违杯中物已有两年,酒量大逊于前,虽然总算安然回到家里,实在也苦不堪言。第二天,心情无比舒畅,正如昔日痛饮后的感觉一样,于是我鼓起勇气,前往木匠家直接向他表明,希望波比能委由我来照顾。当时他没有明确地作答,经过几天的考虑后,他接受了我的意见。
过后不久,我告别了住惯已久的单身汉小房间,和波比搬进新租的房子,二人共同经营正式的家庭生活。这一小小的家,在我,仿佛有结婚生活的滋味,起初几天,实在弄得我手忙脚乱,稍后,我便雇一个老妈子洗衣烧饭。不久,我们对这共同生活,都觉非常愉快和睦,虽然此后我更不能无牵无挂随兴去旅行,然而并不感痛苦。我写作时,友人静静地坐在旁边,好像是我心灵的安定剂和催化剂。照顾病人的生活起居,在我是生平第一遭,起初做来,实在不是滋味,尤其为他脱衣穿衣时,更是一棘手的差事。不过,波比也很耐心,并且一直对我表示感谢之意,不由使我感到羞愧,由是我更加努力学习,好把他照护得更舒适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