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友谊(第2/6页)

这段时间,偶尔也曾在晚上独自去喝酒,那时的幻景也和以往一样,不外是星星、山峦、悲伤的音乐。

就在那时,我写下一连串有关现代社会、文化和艺术的观察心得。这是一本犀利、恶毒的小册子,写下这几篇文章的动机起于酒馆中的议论,以后我非常热心地埋首历史的研究,搜集有关的种种历史资料,作为那几篇讽刺文章的有力背景。

由于这件工作的完成,我更上一层楼,成为大报社的常年撰稿者,我几乎可以鬻文度日。不久,又出版一本小品集,颇获好评。当时我已是老资格的学生,已把语言学的研究完全放弃,和德国的杂志界也已有了交往。如此,我从深居简出的隐遁生活一跃而周旋于名士之间。我已能赚取生活费,索性把那手续繁杂的奖学金也放弃了。从此,乘风扬帆,迈向我这个渺小的文艺工作者所轻蔑的现实生活。

不管我如何的成功、如何的崇尚虚荣,也不管讽刺如何的尖锐、如何的饱尝恋爱的苦果,但喜忧兼蕴的青春温暖光辉,总是高踞在上支配着我的一切。不管我外表上如何玩世不恭,如何纯真、粗暴,我总是在梦中寻求某种完整无瑕的目标和幸福,到底那是什么呢?我也茫无所知,只觉得有一天,人生幸福巅峰的波浪一定会在我身旁起伏,人生一定会给我带来声名或爱情,或理想的实现等一类令人雀跃的事情。目前,我一如贵族身边的侍童,难免梦想跃居贵族或骑士阶级,以及博取其他各种足以光耀门楣的声名。

我以为当时我已站在人生途程中上升机运的起点,从此可望青云直上,我还不知道以前的一切体验纯属偶然,不知道我个人和人生并未具备深刻的个性风格,更不知道一个人的憧憬并不能由恋爱或名声取得解决的那种苦恼。

由于年轻,不知天高地厚,我对于那点微薄幼稚的虚名,不免暗自得意,每当和一群大学生喝酒时,实在很惬意,我一开口说话,他们就一齐对着我凝神谛听,不由使我感到飘飘然的滋味。

我常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发现现代人灵魂深处的最大憧憬正发出求救呼声,那种憧憬正引导人们走向各种岔道。信神,是愚蠢的,也是骗人的幌子,因此转而信仰一些教义或人名,诸如叔本华、佛陀、查拉图斯特拉等。有些无名的艺术工作者不愿在安适的屋里雕刻或绘画,而把全副心灵,虔诚地奉献给造型美术,他们也不屑在神前屈膝,宁愿跪在宙斯之前。有些禁欲主义者衣衫褴褛,对于禁欲的痛苦安之若素,他们所信仰的神是托尔斯泰或佛陀。有的艺术家特意选择壁画、音乐、食物、酒、香水、雪茄等,调和而成一种独特的气氛,整天沉浸其中,不论看到什么都是以“个性色彩”为着眼,处处标新立异,成天把“艺术的线条和色彩要具有音乐的和谐”挂在嘴上。这些人大都有点浮躁,或者犯了不太严重的小错误,但这种类似疯狂的喜剧,看在我的眼里固然觉得可笑,也是愉快的。那种疯狂的行为中也燃烧着庄严的憧憬或真正的灵魂力量,我曾几度感受到它那熊熊燃烧的烈焰,而兴起异样的战栗。

那时,我所认识的诗人、艺术家、哲学家,俱受到当时风气的影响,走起路来怪模怪样,我只有以惊奇和有趣的眼光来欣赏。但就我所知,这些人到后来一直默默无闻,没有一个成大器的。其中有一个与我同年龄的北德人,此人感情敏锐细致,很有人缘,令人乐于亲近,只要一提到有关艺术方面的事情,就能大大显示出他感觉的纤细入微。大家公认他日后必能成为大诗人。我也曾听过两三次他朗诵自作的诗,到现在还让我留下一股无可名状,但又觉得浓郁、充满灵魂美的印象。当时,我们这一群中,将来能成为真正诗人的,只数他一人而已。但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他的讯息,这位神经过敏的男人,因为在一次文学工作上的失败而气馁畏缩,从人生的战场退下来,反而去照顾一位有艺术家后援者之称的男人,从此趋向堕落之途,在主人的豪华别墅中,把他那具有古典唯美派味道的思想,分散给聚集在那里的一些神经质的女人,逐渐以为自己是命乖运舛、遭时不遇的英雄,而一味沉浸于肖邦的音乐或拉斐尔前派画家之辈的陶醉中。一步之差终于把他有组织的理性破坏净尽。

如今想来,当时我和那一群穿着奇装异服,发型怪里怪气的文人以及周围的女人在一起鬼混,实在非常危险,想想,不由感到毛骨悚然,同时也觉得可悲可悯。在颠簸的青春期,我所以能坚守立场不致趋于毁灭,应归功于高地成长的农人气质。

在我,比名声、比酒、比恋爱、比智慧更重,惠赐我更多的是友情,归根究底也只有友情才弥补了我天生笨拙的处世之道,使我在青春时期始终保持着润泽的晨光,得以坚持奋斗下去。到现在我仍认为世上最可贵的莫过于同性朋友间开诚布公、肝胆相照的友情。每当心情沉郁或回忆往事时,首先映入脑际的也总是有关学生时代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