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春(第2/8页)
第二天,我去找他。两人悠游地漫步闲聊,爬上小丘陵,从山上俯瞰城镇、湖沼、公园的景色,享受着夕阳西下时那种富有诗意的美。
“喂!怎么样?可以高歌一曲了吧!”理查叫道,“如果还觉得不好意思唱的话,我背过身子好了,不过可要尽情地纵声大唱哟!”
理查总算满足了。我无可奈何地仰起首,向涂满彩霞的西天唱了一曲节奏极富变化的歌谣。唱完时,理查嘴唇噏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旋即改变主意,默默朝着山对面。远山那边传来回声,幽微地、缓缓地,宛如起伏的波浪,那种声响像是牧羊人或旅人的招呼声,我俩一直愉悦地听着。两人并肩伫立,凝神倾听之际,我全身倏起一种激动的颤抖。这是我第一次和朋友比肩站立,我深深感到我们仿佛在凝视那如飘浮的彩霞一般的人生美丽的远景。黄昏的湖面上水光潋滟,色彩柔和优美。远山雾霭弥漫,灰蒙蒙一片,偶尔露出阿尔卑斯山脉的两三座山峦。
“那边就是我的故乡,”我用手指道,“正中耸立的是赤色崖壁,右边是吉斯霍恩,左边的尽头处是圆形的圣纳尔帕斯特克山。我第一次站在那山巅,是在10岁又3星期的那一天。”
我再凝神细看,想看出南边的连绵山峰是哪个山岭。理查在旁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听清。
“你方才说什么?”我问道。
“我说呀!我知道你是搞哪一种艺术的人了。”
“是什么?”
“你是诗人!”
我耳根飞红,微有愠意,同时,也为他的一语道中而深感惊奇。
“不,”我叫道,“我才不是诗人,不错,以前在学校时也曾涂涂写写的,不过,近来一直都没动过笔。”
“能不能让我看看?”
“全部付之一炬了,就是还存着,也不好意思让你看。”
“一定是现代诗吧!你恐怕有尼采的风格。”
“什么风格?”
“鼎鼎大名的尼采呀!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没有必要知道他的道理吧!”
理查似乎因我不认识尼采,而显得扬扬得意。我恼羞成怒之余,立刻还以颜色,反问他曾渡几次的冰河,他答说一次也不曾,于是我也摆出他刚才的那种发愕的神色。他若有所悟,便把手放在我的手腕上,满脸诚挚地说道:“你太善感了,善感得令人羡慕。你自己不知道,目前世上这种人已非常难得。我想,过一两年后,你不但会知道尼采,还可知道其他许许多多的文学家或思想家,并且比我们这般人还详尽。总之,你脑筋好又缜密细致,前途大有可为。不过,我还是喜欢现在的你,不知道尼采,也不认识华格纳,提起雪山景色倒是如数家珍,健壮精悍的你。不错,你很有诗人的气质,从你的眼神和头额的形状一眼就可看出。”
他心平气和、毫不拘泥地望着我,滔滔陈述自己的意见,对着他这种神情,我倒慌了手脚,感到自惭形秽。
更令我惊异和兴奋的是,在那一周后,理查在宾客满座的宴会中,公开宣布和我结为异姓兄弟,他当着满堂宾客,跳起来抱着我接吻,两个人像疯狂一般绕着桌子舞个不停。
“别人会以为我们是怎么回事哟!”我惶恐地责问他。
“大概会以为我们俩非常投缘,或者认为我们醉得厉害。但大部分伙伴已习以为常,不会有其他念头的。”
理查稍长我几岁,黠慧有教养,经验丰富,知识也渊博,我常想,我跟他相比简直有如小孩。我们在街上散步时,他兴致一来,就对路过的女学生半开玩笑地说几句奉承话;在专心一意的练琴中,他也会突然中止下来,跟我谈些孩子气似的玩笑。有时两人以消遣的心情上教堂,坛上的讲道师正说得十分起劲时,他突然会郑重其事地说道:“喏!你看,那牧师的模样活像是白发苍苍的老兔子。”这个比喻的确很恰当,但我告诉他,最好不要在这种场合说出。
“你说的有理,”他噘着嘴道,“但恐怕稍过后,我就忘得干干净净啦!”
理查所表现的机智,未见得贴切,在引用布许5的诗句时,也经常如此,但大家都不介意这些。他的可爱、他的令人激赏处,不在他的聪明或才智,而是与那股快活、明朗的孩子气的本质相随俱来的吊儿郎当劲儿,只要他足迹所至,整个场子都笼罩着轻松活泼的气氛,他的一举手一投足或微微一笑或他那淘气的眼神,都在表现他的快乐,他也从不隐饰爱开玩笑的个性。到现在我还常想,他在睡觉时一定也常微笑着,甚至不时发出喧笑声。
理查引介我认识许多年轻朋友,其中包括学生、音乐家、画家、文学家、形形色色的外国人等,堪称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因为这都会中的杰出人物以及艺术爱好者和一些较风趣的人,大抵都和他有交情。那里也有精神旺盛、认真而进取的知识分子,有哲学家,美术家,也有社会主义者。我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了各种东西,片断地投入各种知识的领域中,一方面再参看有关书籍,把那些知识融会贯通。就这样,我逐渐得以捕获目下最活跃的精神工作者,到底是为何事所烦恼、所热衷的又是些什么;冷眼观察国际精神界的现况,心中也具有建设性的意见。这些新朋友的工作、人生目标以及愿望或见解等等,我也能摸得很清楚,这些对我不无一点诱惑力,只是他们的观点还不致引起我积极的赞成或反对。那般人的思考和全部的热情似乎全针对着社会国家、学问、艺术或教育方法的现状和计划而发,几乎没有一个人能不被那些外在的目标所羁绊,而把它化成自我存在的意念,以寻求时间、永恒和人类之间的关系,至于我,当时的意念中也没有明显的迹象和自觉,去钻研那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