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4页)

但是翻译家依然惶恐。最开始我以为是旅馆那件事的缘故,可它应该早已解决了。他无论是张口讲话还是看我的目光,好像都在害怕自己一旦出错就会使我支离破碎似的。彬彬有礼和思虑周详是假象,从根本上支配他整个人的正是惶恐。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害怕些什么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翻译家掸掉掉在长椅上的草,轻轻地往后缩了缩跷起的脚,不妨碍落在脚边花朵上的菜粉蝶。他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系得过紧的领带结一半勒进了脖子的皱纹里。长相虽然普通,但耳朵的形状令人印象深刻,酷似F岛——也是我第一个认真注视过的他的身体部位。

“你没有家人吗?”

我问道。

“没有。”

翻译家回答。

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家庭的气息。无论是生长的家庭环境、和父母的关系,还是那个据说位于F岛的家等等,全都无从想象。他仿佛脱离了时间的掌控,突然从远方来到了爱丽丝旅馆的走廊上一样。

“我在三十五岁时结过一次婚,但是过了三年她死了。之后我就搬到了岛上。”

阳光越发耀眼,气温也在不断上升。游步道上“沙沙”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又逐渐远去,有一对情侣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眼中的我们,是怎样一种关系呢?爷爷和孙女?老师和学生?其实都不是,我们之间一点关联都没有。

海面上不断有风吹来,我不得不时时按住裙摆。波浪泛着白花,“哗啦哗啦”地凭空出现又消失不见。

“觉得热的话可以把外套脱掉哦。”

我说。

“不用,没关系的,就这样吧。”

我们默默地眺望海面。沉默不像先前那样令人难受了,反而如一层柔软的纱帐包裹了我们两个人。

脚下传来海浪撞击崖壁的声音,海鸟在高空鸣叫。将身体沉浸在纱帐里,四周的种种声音变得更加清晰。翻译家的呼吸声宛如经过精挑细选的某种东西一样,渐渐被我的鼓膜吸收了。

“再见。”

我先说道。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翻译家说。

可能是因为比上周晚了一些,等候室里人不太多。广播一直响个不停,催促乘客上船。

“你还会向我挥手吗?”

“当然。”

他笑了。那笑容浅浅地浮上眼角,马上又融化不见了。

“真的谢谢你。”

他向我伸出手,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吃了一惊,屏住呼吸。因为这个举动是他表达感谢的自然流露,所以并没有破坏我的心情。但是,心跳确实加快了。

我不知道该回以什么表情,低下了头。他的手指掠过耳朵摸了摸我的头发。

“你的头发好漂亮。”

他的指尖在颤抖。尽管我就在他身边,尽管只不过是头发而已,他还是很惶恐。

我低着头动弹不得,特别担心头上还残留着山茶花油的气味。如果翻译家也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个气味怎么办……

栈桥上洒满夕阳余晖。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我在等候室的窗户里向他挥了手。这次我已经丝毫不觉得滑稽了,感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力所能及的大事。

翻译家在登船台阶前回过头来。夕阳太过刺眼,我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确实看到了我。他举起右手,回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船开走以后,我把手掌按在他刚刚碰触过的头发上。今早妈妈梳盘发留下的梳痕,还很清晰。

嗯,她对我特别亲切,还请我吃了许多茶点。泡芙啊,水果蛋糕啊,冰冻果子露啊,全都是没见过的外国点心。老奶奶又优雅又温和,住在中央广场里侧的豪华公寓里。屋子有五间,可是她说就自己一个人住。她跟我道了好几次谢,我还是第一次被那样的有钱人感谢呢。不过就是陪着去了趟医院罢了。她肯定是太寂寞了,一会儿给我看旧相册,一会儿给我看画集,还放唱片给我听,特别热情地招待我。我说了好几次“我该回家了”,可她不让我走,所以才耗到这么晚。对不起哦,妈妈……

这些瞎话说得比想象的流利得多,我没有感到丝毫内疚。为了圆第一次撒的谎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很有意思。我嘴上讲着没见过的点心和公寓,心里却想着翻译家,眼前浮现出他满是褶皱的领带和在脚边飞舞的菜粉蝶。

“哦,是吗?”

妈妈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然后呢,怎么没让你带两块点心回来啊?真是个粗心的老太婆。”

这句抱怨倒是没忘。

我怕妈妈起疑心,就赶紧回答:

“我吃了好多,肚子都撑着了,就不吃晚饭了。”

我想赶快一个人待着,蜷缩在前台里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如果不这样的话,那些看过的景色全都会化为幻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