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第7/14页)

尽管新学期已经开始,宿舍里依然很安静。偶尔听到里面似乎有人走动,马上又被风声遮盖了。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宿舍里经常能够听到收录机里流淌的音乐声,笑声,或是摩托车的马达声。可是现在,那些充满生气的声音已经被打扫得无影无踪了。

今天花坛里开放的郁金香是橘黄色的,上次来的时候是胭脂红的。一只蜜蜂在杯形花瓣里出没。

“他还好吗?”

我看着摆在檐廊上的草莓蛋糕问道。

“嗯,很好。每天他都把教科书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意气风发地去学校。”

先生回答道,然后用脚趾夹着叉子叉了一小块正好一口吃下的草莓蛋糕。

吃甜食用的叉子与先生的右脚很协调。脚腕的曲线、脚趾灵巧的动作、趾甲的光泽和叉子的银色巧妙地融为了一体。

“听说他进了手球部,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运动员。”

“哪里,他打得没有那么好。高中时,他在县里只排在第二名、第三名的水平。”

“不,他的身材很适合搞体育,像他身材那么好的人不多见。我的眼光错不了。”

说着,先生用右脚把颤颤悠悠的蛋糕送进嘴里,慢慢运动着下颌珍惜地咽了下去。

“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时,我不会去注意那个人的穿着和人品,感兴趣的只是他的身体,作为器官的身体。”

他说着叉起了第二块蛋糕。

“上臂的肱二头肌左右不对称,无名指第二个关节有扎伤的疤痕,脚脖子已经变形……这些特征我一眼就能注意到。这是技术。我回忆人的时候,首先想起的是由他的手、脚、脖子、肩膀、胸部、腰、肌肉和骨架构成的身体,没有脸。尤其是年轻人的身体,就更了解了。因为我干的就是这种工作。但我没想以此做些什么,就跟看医学辞典似的。很奇怪吧?”

我既不能点头又不能摇头,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银色叉子。他咽下了第二块蛋糕。

“由于我没有双手和左腿,无法理解两只胳膊和两条腿是如何配合的。所以,对别人的身体产生了兴趣。”

我看到先生伸在檐廊下的假肢微微露出来一点。那是一根颜色灰暗的金属,被静静地包裹在和服里面,前端套着布袜。看样子,先生很喜欢吃草莓蛋糕,连粘在叉子和嘴唇上的奶油都一口一口地舔干净了。我的脑子里交替闪过藏于暗处的旧假肢和松软得入口即化的草莓蛋糕。

“所以,我确定他的身体是非常棒的。抓住白皮球的有力的手,跳起击球时弓着的脊柱,阻挡对方的长胳臂,长传时强韧的肩胛骨,飞溅在体育馆地面上的汗珠……”

关于表弟的身体,先生好像有描述不完的词语。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听着从他残留着甜味的嘴里,不断迸出来诸如“脊柱”“肩胛骨”之类的词语。我从未思考过表弟的肩胛骨。在这栋冷清的学生宿舍的房间里,莫非先生一边使用着下颌、锁骨和右脚,一边想着青年学生器官齐全的身体吗?这肯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阳光照在院子里的绿树上,熠熠闪光。微风吹拂着。刚才在郁金香中飞来飞去的蜜蜂穿过我们中间,飞进了房间,落在天花板上那块痕迹的正中间。痕迹好像比上次见到时又大了一圈,它如同几种绘画颜料混在一起,在天花板上染出了一个暗淡的圆。蜜蜂透明的小翅膀在那圆圆的痕迹上飞快地扇动着。

最后,先生一口吞下了蛋糕顶上的那颗草莓。

表弟好像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我注意听着自行车的声音,却只能听到蜜蜂翅膀扇动的声音。

“咳,咳,咳。”

先生咳嗽的声音很轻。

那天我没见到表弟。他给宿舍打来电话,说是学校里临时有要紧的事,回来会很晚。

我第二次去学生宿舍是十天以后。这次我带去的是苹果派,可是,还是没能把它亲手交给表弟。

“刚才,他来电话了。说是从大学回来的路上,电车发生事故,停在半路上了。”

正在用竹扫帚打扫院子的先生告诉我。

“是什么事故?”

“卧轨自杀。”

“是吗……”

我把苹果派的白纸盒抱在胸前,为连续两次都没见到表弟叹了一口气,眼前还浮现出像熟透的西红柿一样被压碎的肉体、粘在碎石上的头发、散落在枕木上的碎骨。

春天的柔和包裹着一切景致,连扔在院子角落里的破自行车也享受着微风的吹拂。苹果派的包装盒散发着微微的暖意。

“你好容易来一趟,坐一会儿再走吧。”

“谢谢。”

我低头致谢。

院子里并不太脏,先生却认真地打扫着。同一个地方,他要扫好几遍,仔细地把垃圾归拢到一处。他低着头,用脖子和肩膀夹住扫帚,虽然在扫地,看上去却像是在思考什么特别烦恼的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