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宿舍(第10/14页)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的脑子陷入混乱的时候,有个人拿着一串钥匙站在我面前。

“已经到闭馆时间了。”

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道。

“对不起。”

我赶紧把报纸整整齐齐地摞好放了回去。外面已是一片漆黑。

回到家一看,丈夫来了一封信。黄色的漂亮信封上贴着一张印有白人女性的邮票,邮戳上是几个外文字母。信是从外国寄来的,静静地横躺在邮箱里。

这封信很长。丈夫在里面非常详细地描述了他赴任的瑞典的海边小镇,以及我们将要入住的大房子,还有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在星期六早市能买到新鲜的蔬菜,站前面包店的面包特别好吃,从卧室看到的大海总是波涛汹涌,院子里常有松鼠光顾,等等。在最后一页上,写着几条我出发前必须要做的事:

• 更换护照

• 联系搬家公司做报价

• 通知邮局搬迁后的新地址

• 去部长家告别

• 每天慢跑(要多锻炼身体,这边的天气寒冷潮湿)

这封信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多遍。常常读到一半又返回去,一行字能看上十来遍,看完之后,再从头看起。即便这样,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信上的内容。“早市”“松鼠”“护照”“搬家”等等词语就好像是一些难以理解的哲学用语。对我来说,现在那个失踪学生的笔记本上的数学公式要真实得多。笔记本上面映出了咖啡的热气,他的左手,还有先生凝视的目光。

黄色信封里包裹着的瑞典,和在学生宿舍的房间里咳嗽着的可怜先生,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元素,不知为什么同时出现在我脑子里。我只好把航空信塞进了抽屉的最里面。

过了十天左右,我去看望先生。这次带去的是奶油布丁。表弟因为手球集训,去了不知是哪里的高原地区。

外面久违地下起了雨。先生躺在床上,看到我在枕头旁的椅子上坐下,就十分小心地支起了上半身。我把布丁盒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躺在床上的先生显得更加瘦弱。缺少了两臂和左腿的地方形成空洞,平时不会注意到,此刻却特别醒目。我的目光锁定住那个空洞,久久地盯着看。长时间凝视着不存在的东西,只觉得眼睛都发疼了。

“您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

我们俩微笑着对望。先生的笑容很虚弱,转眼即逝。

“去医院看了吗?”

我问道。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请您原谅我多管闲事,不过,我还是觉得您应该去医院看一看,您看着很痛苦。”

“绝对不是多管闲事。”

先生摇了好几下脑袋。

“我朋友的丈夫是大学医院的大夫。虽然是皮肤科大夫,但是可以请他介绍专科大夫。当然了,我会陪您一起去的。”

“谢谢你。你这么为我操心,我真高兴。不过,不要紧的。对于自己的身体,我比一般人了解的精确好多倍。以前说过吧,我非常了解作为器官的身体。”

“真的不要紧吗?很快就能好起来吗?”

我叮问道。

“正相反,已经治不好了。”

先生轻轻松松吐出这句残酷的话,我一下子没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身体只能越来越差了。就和癌症或肌肉萎缩症一样,已经无法阻止。不,也许我的情况更加简单。由于长时间用这样不正常的身体生活,各个部位都已经积重难返了。就好比橘子箱里只要有一个烂橘子,周围的好橘子都会跟着烂掉一样。现在,我的肋骨已经变了形,好几根重要的肋骨都向内扭曲,已经压迫到肺和心脏了。”

他仿佛在安抚潜藏于胸腔内部的病灶,用缓慢的语调说着。我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好用眼睛去追逐沿着窗户玻璃流淌的水珠。

“我只去过一次医院。宿舍的毕业生中有一个整形外科的大夫,我在他那里拍过胸片。你见过自己的胸片吗?普通人的肋骨就像用尺子测量过一般,左右对称而舒展,心脏和肺都很舒适地被包裹在肋骨里面。可是,我的肋骨却惨不忍睹,像遭了雷击的大树树枝那样,已经弯曲变形了。而且,越是靠近心脏的部分,肋骨变形得越厉害,几乎要扎进心脏去了。于是,我那可怜的肺和心脏就像吓得发抖的小动物似的,被挤进了一个窄小的空间。”

先生为了调整呼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一沉默下来,寂静就飘落在我们之间。我一滴一滴地数着窗户玻璃上的水珠。水珠连续不断地滴落着。

“难道就没有办法控制住肋骨的变形吗?”

数到五十滴的时候,我将视线从窗户移开,问道。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先生立刻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