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3/5页)

“嗯,不论你来自何处,都没有差别。”师父对宗助说,“父母未生之时,你的真面目是什么?你就先去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吧。”

宗助不太明白“父母未生之时”的意思,但推测师父大概是叫他思考一下自己究竟是何物,并找出自己原本的真面目。他觉得不便多问,因为自己对禅学的知识实在过于贫乏,于是沉默着又跟宜道一起回到了“一窗庵”。

吃晚饭时,宜道告诉宗助,弟子每天单独入室向师父问道的时间是早晚各一次,师父召集众徒提唱(5) 的时间排在上午。说完,又很亲切地对宗助说:“师父今晚或许不会对您提示见解(6) ,明天早上或晚上,我再来邀您一起去见师父。”接着,宜道提醒宗助说,刚开始,连续盘腿参禅会很难熬,最好燃起线香计算时间,隔一段时间休息一下比较好。宗助手握线香,从大殿前经过,回到属于自己的六畳榻榻米大的客室后,茫然坐下。他实在无法不觉得,那些所谓公案的玩意儿,和眼前的自己根本扯不上一点关系。譬如我现在因为肚子痛跑到这儿来求救,谁知他们的对症疗法竟是给我出一道艰难的数学题,还很稀松平常地说什么:哦,你先想想这道题目吧。叫我思考数学题,也未尝不可啊,但是不先给我治一下肚子痛,就有点过分了吧。

但另一方面,宗助又觉得,自己是特地请假跑到这儿来的,看在那位帮他拿到介绍信的同事的分儿上,还有对自己照顾周到的宜道的分儿上,自己行事可千万不能过于草率。宗助决定先鼓起全部勇气,专心思考那道公案。他完全无法想象思考能将自己带往何处,也不知道思考会给自己的心境带来什么影响。因为他受到“悟道”美名的诱惑,正在企图进行一场跟他完全不相称的冒险。同时,他心底也怀着一丝期待:若是这场冒险成功了,现在内心充满焦虑、怨愤又懦弱的自己,不是就能获得解救了吗?

宗助用那冰冷的火盆中的灰烬,燃起一根纤细的线香,然后按照宜道提醒他的方法,在坐垫上摆好了半跏坐(7) 的姿势。这间客室在白天倒是不冷,但是太阳下山之后,眨眼间,就变得异常寒冷。宗助一面打坐,一面感觉冷空气正在朝自己的背脊扑来,冷得令人受不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但是思索的方向和题目的内容却十分空泛,虚无得连他自己也难以掌握。他思索着自问:我是否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宗助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正要到一位惨遭火灾的朋友家慰问,事前已经仔细地查过地图和详细的门牌号码,结果却跑到跟火场完全无关的地点来了。

各种各样的念头掠过宗助的脑海,有些想法是他的眼睛能够看清的,也有些想法一片模糊,像浮云似的从他眼前飘过。他不清楚这些浮云来自何方,也不知它们将飞往何处,只看到前方的浮云消失后,后方又立即涌现出来,一片接一片,不断飘浮到他眼前来。这些从他脑中通过的念头,范围无限大,数目数不清,无穷无尽,绝不会按照宗助的命令而停止或消失。他越想让这些念头飞出脑海,这些念头反而源源不断地继续涌现。

宗助不禁害怕起来,赶紧唤醒平时的自己,转动两眼打量室内。只见微弱的灯光朦胧地照亮室内,插在炉灰里的线香才烧了一半。他这时才发现,令人害怕的时间竟然过得如此缓慢。

半晌,他又开始进行思考。很快,形形色色的东西从他脑中通过,这些东西好像一群群蚂蚁,不断向前移动,一群之后又是一群,无数蚂蚁般的东西前赴后继地跑出来,只有宗助的身体始终维持不动。这些东西动来动去,令他悲哀、痛苦、难以忍耐。

不一会儿,静止不动的身体也从膝头开始疼痛起来,原本保持直立的背脊,渐渐弯向前方。他像用双手捧着左脚的脚背似的,把脚从右腿上移下,然后漫无目的地伫立在室内。他很想拉开纸门走出去,在自己的门口连跑数圈。这个时间,夜色已深,四周一片寂静。不论睡着的还是清醒的,外面应该是半个人影也没有吧。想到这儿,宗助失去了出去的勇气。但像这样硬生生地静坐不动,不断承受冥想的痛苦,令他觉得比出去更恐怖。

宗助决定干脆燃起一支新的线香,再重复一遍刚才的思考过程。但是思考到了最后,他突然醒悟一件事:忙了半天,如果目的只是思考,那不论坐着还是躺着,效果应该都一样啊。于是,他摊开屋角那床脏兮兮的被褥,铺好之后,钻进被窝。然而,刚才那阵折腾已让他十分疲累,躺下后还来不及思考,就立刻陷入沉睡。

睁开眼睛时,宗助看到枕畔的纸门不知何时已映出亮光,不久,阳光也在白色门纸上闪动光辉。山中的寺院不仅白天无人守门,夜间也听不到关门闭户的声响。宗助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躺在坂井家山崖下那个昏暗的房间里,立刻跳了起来,走到回廊边,只见廊檐外有一株高大的仙人掌。宗助再次从大殿的佛坛前方穿过,来到昨天那个地面挖了地炉的起居室。房间里的摆设跟昨天一样,宜道的袈裟仍然挂在钩上,人则蹲在厨房的炉灶前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