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9/10页)

“这里面就是野野宫的妹妹,一个叫良子的女人。”三四郎沉思着呆站在门前,他很想打开门看看女人的脸,又怕自己看了会失望。他的脑中浮起好几张女人的脸,但是都与野野宫宗八不相似,三四郎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背后传来护士穿着草履走近的脚步声。三四郎只好鼓起勇气,伸手拉开一半房门,这一瞬间,刚好跟屋里的女人打了个照面(他的一只手还抓着门把呢)。

女人长着一双大眼,窄鼻梁,嘴唇很薄,上宽下窄的脑袋,额头很宽,下巴却尖得像被刀子削过似的。女人的容貌值得一提的,也就这些了。但是瞬间出现在这张脸上的表情,却是三四郎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她那苍白的额头后面披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自然地垂在肩上。东面窗外射来的晨曦照在女人身后,使头发和阳光连接的部分变成了深紫色,仿佛背上驮负着一轮有生命的月晕。但她的面孔和额头那么黯淡,灰暗且苍白。而在那片黯淡当中,却有一双饱含深意的眸子。女人看着三四郎,她的眼神就像躲在高空深处的浮云,无法随意飘动,却又不能不动,所以只能像雪崩似的砰然跃动。

三四郎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充满厌倦的忧郁与藏不住的活泼融为一体。这种融合的感觉既是三四郎的重大发现,也是他最崇拜的一种人生……他手抓着门把,脸从门扉的阴影露出一半,整个心灵都沉浸在那种感觉当中。

“请进!”女人好像正在等待三四郎。她的语气安详沉稳,三四郎从没在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身上看到这种态度。能像这样说话的女子,若不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就是已经接触过无数男子的妇人,但她的态度又不是故作亲昵,因为她表现得就像相识已久的老友。向三四郎打完招呼之后,女人那肌肉不多的脸颊动了一下,露出笑容。这下她那苍白的脸上又多出几分令人怀念的暧昧。三四郎的两脚自然地踏进病房,脑中同时闪过遥远故乡的母亲的身影。

三四郎关上房门,抬头望向前方时,才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在向他行礼。看来刚才自己躲在门扉外的时候,妇人就已站在那儿迎候了。

“您是小川先生吧?”妇人主动开口问道。那张脸既像野野宫,也很像她女儿,但也只是看着很像而已。三四郎递过野野宫托付的包袱,妇人接下后向他道谢。

“请坐。”说着,妇人把椅子让给三四郎,自己转身走向病床。三四郎转眼看了床上的褥垫一眼,颜色是纯白的,盖在上面的棉被也是纯白的。棉被斜斜地卷起一半。女人像要避开卷得很厚的那部分棉被,背对窗户坐在床上,但两只脚无法伸到地面。她手里拿着毛线针,线团滚到床底下去了。一根细长的红毛线捏在她的手里。三四郎很想趴到床下,帮她捡出线团,但是看她对那毛线也不在意,就没有动手。

女人的母亲坐在对面再三向三四郎道谢,感谢他昨夜百忙当中帮儿子看家。“哪里,反正我也没事。”三四郎说。他跟野野宫的母亲闲聊时,良子沉默着没说话。待谈话暂时告一段落,良子突然问道:“昨晚看到碾死的人了吗?”三四郎看到角落里有一份报纸。

“是啊。”三四郎说。

“很可怕吧?”女人微微歪头望着三四郎。她的脖颈很长,跟她哥哥一样。三四郎没说害怕也没说不怕,只盯着女人微弯的脖颈。一方面是因为这问题太单纯,他不知如何回答;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忘了回答。女人似乎发现他正在凝视自己,立刻伸直了脖颈,苍白的脸颊从底层泛出些许红晕。三四郎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了。

他向母女俩道别后,出了病房,来到玄关的正对面,远处的长廊尽头有一块正方形空间,显得特别明亮,进门处的那块空间被户外的绿荫映成了绿色,就在这时,他看到池边的那个女人就站在门口。三四郎不免大吃一惊,脚步急促得有些凌乱。透明的空气就像一块画布,女人的身影显得有些阴暗,她迈开步子向前走了一步,三四郎好像被她吸引而去,也跟着向前移动,两人开始逐渐靠近,仿佛彼此都命中注定非得在那笔直的长廊上相遇。女人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明亮的空气里,只有初秋的绿意正在飘浮,那块四角形空间里既没出现人影,也没有人正在等她。三四郎趁她转头回顾时,把她的姿势和服装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她的和服究竟该叫什么色,三四郎也说不出个名堂,只觉得跟大学水池里映出的常绿树阴影颜色很像。绿底布料上还有很多鲜艳的条纹,从上身一直连到下身,这些条纹虽然上下相连,却形成波浪形的线条,时而相连,时而分散,有时重叠成粗线条,有时又分裂为两条线。就在那看来不规则却也不凌乱的条纹中,和服的上半部约三分之一处系着一条宽腰带,腰带的颜色比较温暖,或许是混入了黄色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