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7/8页)
说到这儿,代助突然发现,自己原想恭维平冈一番的,现在竟说出这段青涩的台词,不免有点啼笑皆非,便不再往下说。而平冈也只答了一句:“不敢当,多谢了!”而从这句话里也能听出,平冈对代助既无责怪也无感激。
代助觉得自己似乎过于低估了平冈,不免有点心虚。老实说,他原本的计划是先从这个题目引起平冈的共鸣,再乘胜追击,转移焦点,把话题拉回刚才说到的家庭问题上去。而现在,他才从这条不切实际又极为艰难的远路起点踏出去没几步,就立刻遭到挫折,无法前进了。
这天晚上,代助虽然最后向平冈啰唆了半天,却毫无收获地跟他分手。从结论来看,代助甚至连自己为何跑到报社找平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若从平冈的角度来看,可能更是莫名其妙吧。但是直到代助告辞返家为止,平冈也没问他究竟为何跑到报社来找自己。
第二天,代助独自在书房里反复琢磨昨晚的情景。昨晚跟平冈谈了两小时,只有在为三千代辩解时,自己才比较认真严肃。而且那份认真,也只是指自己的动机,至于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字句,全都是信口开河,随便乱讲。从更严格的角度来看,甚至可说是满嘴谎言。而就连他现在自觉认真的动机,其实也只是一种拯救自己未来的手段而已。对平冈来说,这动机根本不含一丝真挚,昨晚谈到的其他话题,也全都是事先设计的策略。代助打一开始,就想把平冈从他现在所处的地位,推向自己期待的位置。所以,结果当然就只能对平冈一筹莫展。
如果自己不顾一切提到三千代,并且毫不客气地从正面切入,那就能把话说得更透彻,肯定能让平冈心生畏惧,把话听进去。但是万一处理不好,却会给三千代带来麻烦,也可能会跟平冈大吵一架。
代助就在不知不觉中,采取了安全无力的做法,失去了跟平冈谈判的勇气。如果自己一方面用这种态度面对平冈,一方面又为三千代的命运感到不安,觉得根本不能将她托付给平冈,那就只能说,他厚颜无耻地犯了一种错误,名字叫作荒谬的矛盾。
代助常对从前的某些人感到羡慕,那些人明明是以利己为出发点,却因头脑不清而坚信自己的出发点是为了他人,他们用哭闹、感叹或刺激等方式,逼迫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代助觉得,如果他也像那些人那样糊涂,做事不那么瞻前顾后,说不定现在对昨晚的会谈就会比较满意,而且会谈也可能得到令人称心的结果吧。他经常被别人——尤其是父亲——评为“缺乏热诚的家伙”。但他自己剖析得出的结果却是另一种看法:任何人的动机和行为,都不可能永远因充满热诚而变得高尚、真挚或纯真。人类的行为和动机,其实是属于层次更低的东西。会对这种低层次的东西表现出热诚的人,不是行事莽撞的低能儿,就是想借由标榜热诚来抬高身份的骗子。
所以说,代助表现的这种冷漠,虽称不上是人类的一大进步,却完全是他深入剖析人类而得出的结果。正因为他已细细回味过自己平日的动机与行为,深知其中隐含着圆滑、草率,而且通常还包含着虚伪,他才不想怀抱热诚去做任何事。他还对自己这种看法绝对深信不疑。
现在,代助面临的难题是,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他跟三千代的关系究竟要顺其自然,勇往直前?或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返回浑然无知的从前?现在若不做出决断,他觉得整个生活都会变得毫无意义。除了以上两个选项之外,其他任何一条路都只是彻头彻尾的虚伪,虽然对社会来说,全都是安全的选项,但对自己来说,却都只能反映自己的无能。
代助认为自己跟三千代的关系是天意的安排……他也只能把这种关系看成天意……他深知听任这种关系发酵下去,将带给自己社会性的危险。通常,这种合乎天意却违背人意的恋情,都要等到当事人死了之后,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他又想到自己和三千代,万一他们也发生了悲剧……想到这儿,代助不禁浑身战栗。
代助也从相反的角度想象过自己跟三千代永不再见的状况。到了那时,他就不能继续顺从天意,而必须为自我意志而牺牲。代助甚至还想到,作为牺牲的手段,他将答应父亲和嫂嫂极力推荐的婚姻。等到自己接受了这门婚事,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将重新洗牌。
(1) 大仓组:由大仓喜八郎(1837—1928)于明治、大正时期创设的财阀集团,靠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发了战争财而成长的综合商社。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倒闭。
(2) 幸德秋水(1871—1911):日本明治时代的记者、思想家、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本名幸德传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