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1页)

他们在广场的中央相遇了。测量员这一次又像是喝多了。医生黯淡的眼睛,不仅是他的眼睛,连他脸部所有的皮肤乃至细微的毛孔,都渗透着哀伤。至于阿里·比那克,只有在他习惯性的冷漠后面才能看出一丝哀愁。伴随着这群专家的是一小群山民。

“你们还在继续你们在高原上的旅行吗?”阿里用他洪亮的声音问道。

“是的,”巴西安说,“我们还要在这个地区待上几天。”

“现在白天变得越来越长了。”

“是的,现在正是四月中旬了。而你们,你们在这一带干什么?”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测量员说,“像往常一样,从一个村子跑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旗跑到另一个旗。带着血迹的群像……”

“什么?”

“哦,我只是想用一种形象的比喻——我该怎么说——好吧,从绘画中借用的。”

阿里·比那克冷冷地看了说话人一眼。

“这里有什么必须由你来仲裁的争论吗?”巴西安问阿里·比那克。

后者点了点头。

“好一场争论啊!”测量员再一次插话道。“今天,”他说,突然用手指向阿里·比那克,他用一种可以载人史册的方法宣布了一项裁定。”

“不要夸大。”阿里·比那克说道。

“没有夸大。”测量员说,“这位绅士是一位作家,我们真的必须对他描述你刚才解决的那件案子。”

几分钟内,阿里·比那克和他的几个随从被村子里邀请来解决的那个案子立刻被好几个人叙述了几遍,尤其是那个测量员。他们有时打断对方,补充和纠正一些内容。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星期前,一户人家的成员们处死了他们家的一个怀了孕的姑娘。毫无疑问,他们也会很快杀死那个引诱了她的小伙子。与此同时,男方家也得知了那个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于是他们抢在女方家之前,说他们才是受害者,因为虽然小伙子并没有跟姑娘结婚,但是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不仅如此,男方家声明说,既然那个小婴儿也一并随他母亲死去了,那么就该由他们来复仇,相应的,也就轮到他们去杀死女方家的一个成员。他们不仅保护起了本该受到惩罚的小伙子,而且还束缚住了女方家一家人的手脚,算是延长了他们自己的和平期。不用说,女方家强烈地反对他们的观点。这宗案子被提交给由村子里的长者组成的委员会,他们也发现很难裁决。可以理解,悲痛欲绝的女方父母被所谓他们还欠敌手一个牺牲者的观点惹怒了,实际上是那家的男孩造成了他们女儿的死。他们坚持要找到另一种解决办法。让情势更复杂的是,依据卡努法典,一个男孩从他被孕育起就属于父亲一方的家族,必须用与为男人复仇一样的方式为他复仇。长者们组成的委员会宣布说,他们自己对这个问题无能为力,于是求助于卡努法典的伟大专家,阿里·比那克。

这个案子在一个小时前被斟酌过(就在刚才我们沿着湖岸散步的时候,巴西安想)。像所有因卡努法典而起的事务一样,很快就有人把事情的详细情况告诉了法官。男方家的发言人对阿里·比那克说:“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泼溅了我的面粉(指那个被孕育的婴儿)。”阿里·比那克立刻回答他说:“在其他人的面粉袋里,什么是你的面粉(这里指那个年轻姑娘的子宫,因为没有结婚而跟这家人没有关系)?”双方都不得理,索性双方都被宣布为无罪,没有义务为谁复仇。

阿里·比那克面无表情,带着脸上那一成不变的僵硬的苍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听人们吵吵嚷嚷地说他是怎样下裁决的。

“没什么好说的,你就是一个奇迹。”测量员说道。他的眼睛因为醉意而湿媲渡的,却充满了崇敬。

他们开始漫无目的地沿着广一场闲逛。

“如果你冷静地考虑一下,当所有一切都被说了、做了,事情就很简单了。”医生说道,他走在巴西安和迪安娜旁边,“即使是刚才这件案子,看上去那么戏剧化,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关系的问题。”

他继续说着,但是巴西安并没有注意听。他有另外的关注。这种讨论难道不会给迪安娜带来一种坏影响吗?在过去的两天里他们宁愿忽视掉这类事,而她的脸终于看起来不是那么烦恼了。

“那么你呢?你是怎样在高原上扎根下来的呢?”巴西安想转移话题,“你是一个医生,不是吗?”

医生苦笑着说:“我曾经是。而我现在是别的什么人。”

他的双眼显露出他深深的忧伤,巴西安想,那双浅色的眼睛,即使乍一看上去几乎是无色的,却可以比其他任何类型的眼睛都能更充分地反映出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