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1页)
无论何时乔戈到顶楼去看米希尔的衬衫,他都感觉到额头在燃烧。衣服上的血迹越来越淡。如果温暖的天气到来的话,它们就会变成黄色。然后人们就会把他的咖啡杯从大腿下递给他和他的家人,以卡努法典的观点来看,他即将成为一个死人。
他没有出路。忍受惩罚,或是做出其他牺牲,都拯救不了他。膝盖下的咖啡——这玩意儿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让他惊恐——在沿途的某处等着他。所有的门都对他关闭,除了一扇。“冒犯只有通过法典才能够救赎。”法典本身是这么说的。只有杀死科瑞克切家族中的一个成员才能为他开启一扇门。因此,上个春天的某一天,他决定去伏击他命定的对象。
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整个屋子都有了生机,充塞其中的沉默被音乐所代替,就连无情的墙壁也似乎变得柔和起来了。
如果某些事没有发生,那么他可能就已经尽了自己的义务,现在也太平安宁了。他会被关在庇护塔里,或是干脆躺在泥土中——那就更加太平了,彻底安宁了。他的一个远嫁的姑妈,出乎意料地从她嫁过去的那个遥远的旗里赶到他们的家族来。她忧心忡忡、心烦意乱地穿越了七八座山脉和峡谷,要来阻止进一步的流血。乔戈是贝里沙家族中除了他父亲以外剩下的唯一的男人,于是她说道:“看啊,他们要杀乔戈,然后你们又要杀死科瑞克切家的一个人,然后又轮到乔戈的父亲,那么贝里沙家就要绝种了。不要那么做。不要让橡树枯萎。请求用金钱去赔付血债吧,以此来代替仇杀。”
起初没有人乐意听她的,可是渐渐地大家都沉默了,他们让她说下去,最后,他们对于她的建议既不表示同意,也不反对。他们已经累了,但是乔戈的姑妈却一点儿累的迹象都没有,继续夜以继日地奋争。她一会儿住在这家,一会儿住在那家,有时是开导她的堂兄,有时是劝说临时跟她住的那家人,最终她说服众人同意了她的观点:在七十年的死亡和哀痛之后,贝里沙家决定同科瑞克切家寻求血的和解。
这种对血的和解的要求在山区里是如此罕见—引起了整个村子和旗里的骚动。他们做了一切谨遵法典的规定。仲裁人和贝里沙家的朋友及男性亲属一起(他们被称做“血的主宰者”),去杀人者的家中,也就是去科瑞克切家,去吃血赔之餐。于是他们遵照习俗同杀人者一起吃午饭,定下了科瑞克切家要赔付的血债的价格。接下来就轮到乔戈的父亲,血的主宰者,去用锤子和凿子在杀人者家的门上刻上一个十字架,然后交换彼此的一滴血,这表示和解被永远达成了。但是这笔钱一直没有拿到,因为一位年老的伯伯阻止了这样的解决方式。就在那顿饭后,当男人们依照习俗走过这所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踏着步子——一种仪式性的记号,表示世仇的最后一片阴影必须被从整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驱逐出去。突然间乔戈的老伯伯喊道:“不!”他是一位安静的老人,平时从来没有引起村里人的注意,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提出异议。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他,同时他们再次踏向地板的步子都变得轻飘飘了,好像踩在棉絮上一样。“不。”老伯伯再一次说道。然后一直在那里作为仲裁人的神父挥了挥他的手,说道:“必须要流更多的血。”
乔戈,他曾一度被大家忽视了,此刻发现自己又一次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然而尽管他的老麻烦又回来了,尽管他曾经短暂地要逃离那种境地,此刻他却觉得有一种满足感。看上去这种满足感来自于大家对他的关注。现在他觉得他说不出哪一种生活会更好,一种被遗忘忽略的、从家族世仇中脱身出来的安宁生活,还是另一种生活——虽然危险,但是一道悲伤的闪电像一条颤抖的裂痕一样穿越其间,让人觉得震撼而且刺激。两种生活他都经历过,如果现在有人要他“选择这个或那个”,乔戈肯定会犹豫。也许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来习惯和平,犹如要花上那么多年的时间来习惯和平的缺席。家族世仇的机制是如此强悍,即使它允许你自由,也仍然要让你沉人它的精神里好长一段时间。
寻求和解的尝试失败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明朗了才一会儿工夫的天空又聚满了危险的云团。乔戈经常问自己,尝试和解失败究竟是好还是坏,他没有答案。优点应该是会让他再多一年自由的生活,但是同时带给他的却又是一必灾难性的东西—他必须重新习惯他已经逃离了的生活,去习惯杀人的想法。很快他将成为一名正义者——法典是这么称呼那些为复仇而杀戮的人的。正义者是家族里一种先锋般的人物,执行杀戮之人,但也是在家族世仇中首先被杀的。当轮到敌对家族报仇时,他们就会杀死另一方家族里的正义者。但愿他们会杀别的什么人而不是他,当然,这不太可能。在与科瑞克切家族七十年的仇杀中,贝里沙家已经产生了二十二名正义者,他们中的大多数后来被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正义者们就是一个家族里的鲜花,是家族的精髓,是家族的最主要的纪念。在家族的生活中许多事物都被遗忘了,人和事被尘灰掩盖;只有那些正义者,那些在家族的墓地里燃烧的虽然微小却无法抑止的火焰,从不会从家族的记忆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