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7/8页)

床下的狗静悄悄的没有声响。谭波儿轻轻地挪动一下身体;床垫和弹簧干巴巴的抱怨似的沙沙声消失了,融入小狗蜷缩处那惊人的寂静。她想象它们的模样,毛茸茸的,没有定形;凶狠、任性、被人宠坏,它们那受保护的生活空虚而单调,突如其来地被一时的难以理解的有杀身之祸的恐惧和害怕所打断,而正是那双通常因为有了养狗许可证而使它们能过平静生活的象征之手可能致它们于死命。

这所房子里充满了声响。难以辨别而遥远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带有某种使人清醒、使人死而复生的特性,仿佛房子本身也一直在沉睡,只是随着黑暗的降临而苏醒过来;她听见一种声音,很可能是尖嗓门女人爆发出来的一阵大笑。托盘上冒出的热气和香味飘到她的脸上。她转过脑袋望望托盘,看看那些有盖或没盖的厚瓷杯盘。杯盘之间搁着一杯浅色的杜松子酒、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她用胳臂撑起身子,一把抓住快滑落的睡袍。她揭开一些盖子,看到一块厚厚的牛排、土豆、青豆;一些小面包;一团粉红色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某种感觉——也许是某种淘汰法吧——使她认为这是种甜点心。她把快滑下去的睡袍又往上拽了拽,想起她们大家在学校里吃饭时高声说笑的喧哗和刀叉撞击时的清脆声响;想到父亲和兄弟们在家吃晚饭的情景;想到身上的睡袍是借来的,莉芭小姐说过她们明天要去商店买东西。可我只有两块钱,她想。

她看着吃食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饿,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她拿起酒杯,苦着脸一口喝干,然后放下杯子,赶快别过脸不去看托盘,摸索着找那盒香烟。她正要划火柴时,又看了看托盘,小心翼翼地用手拈起一根土豆条,把它吃了。她又吃了一根,另外一只手拿着那支还没点着的香烟。然后她放下香烟,拿起刀叉,开始吃起来,时不时地停下手把睡袍拽到肩膀上。

吃完以后,她点上香烟。她听见铃声又响了,接着响起另一种略微不同的铃声。在有个女人尖着嗓门哇啦哇啦讲话声中,有扇房门砰地关上。两个人登上楼梯,走过她的房门;她听见莉芭小姐不知在什么地方声如洪钟地说话,听着她吃力地慢慢走上楼梯。谭波儿盯着房门,看着它打开了,看见莉芭小姐手拿啤酒杯站在房门口。她这时穿着件鼓鼓囊囊的家常便服,戴了顶有面纱的寡妇帽。她脚穿那双毛料花拖鞋,走进屋来。床下的那两条狗同时发出压抑的充满绝望的叫声。

便服背后的扣子并没有扣好,乱糟糟地搭在莉芭小姐的肩头。一只戴着戒指的手捂着她的胸口,另一只手高举着那啤酒杯。她大张着满口金牙的嘴,由于呼吸困难而吃力地喘着气。

“上帝啊上帝啊。”她说。那两只小狗从床下一阵风地冲出来,你争我夺地拼命往门口冲去。它们冲过她身边时,她转身把啤酒杯向它们扔去。酒杯击中了门的边框,溅了一墙的啤酒,又可怜巴巴地乒乓作响地弹回来。她捂紧胸口,嘘嘘地直喘粗气。她走到床边,隔着面纱低头望着谭波儿。“我们过去像两只鸽子般快活极了。”她哽咽地带着哭音说,手上的几只戒指在波浪般起伏的乳房间闪出幽光。“可他一个人走了,撂下我先死了。”她嘘嘘作响地喘了口气,大张着嘴巴,显示她那不顶用的肺部所隐藏着的痛苦,由于困扰和苦恼,浅色的双眼瞪得滚圆而凸出。“就像两只鸽子一样。”她用嘶哑而哽咽的嗓音大声喊。

时光又一次赶上了石英玻璃钟面后面的死气沉沉的姿态:床边小桌上谭波儿的手表指向十点半钟。她躺在床上有两个小时了,没人来打扰她,她一心倾听着。她现在能分辨楼下的人声了。她躺在这带着霉味的房间里,在孤寂中已经听了好一阵子。后来,有架机械钢琴开始演奏。她不时听到窗下街头传来汽车的刹车声;有一次,遮阳罩下传来两人激烈争吵的说话声。

她听见两个人——一男一女——登上楼梯,走进她隔壁的房间。接着她听见莉芭小姐费劲地爬上楼来,走过她的房门,她睁大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听见莉芭小姐用银酒杯使劲地砸隔壁的房门,对着木门大喊大叫。门里的男人和女人一声不响,安静得使谭波儿又想起了那两条小狗,想起它们蜷缩在床下的墙边,恐怖、绝望而愤怒得身子僵僵的。她听着莉芭小姐用嘶哑的嗓音对着那扇没花纹的房门大喊大叫。这叫喊声渐渐减弱,成为可怖的咻咻喘息声,然后增强,成为男人般的粗俗而激烈的咒骂。隔墙外的男人和女人静悄悄地不出声。谭波儿躺着,呆瞪着墙壁,墙外又响起莉芭小姐的骂声,她正用啤酒杯砸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