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命运中的热石头(第3/6页)

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在牢里有的是时间去重新思考他的人生。他以前有过小偷小摸的行为。他做过什么吗?没有。他生活中有过什么值得他在监狱里去回忆的?没有。一个人生就是这么过去了,毫无所为也毫无风险。他没有期望什么,也没有错过什么,因为什么也没做过。他的生存只是一片无聊的海洋,逐渐地,他对菲洛美娜·比斯科蒂的欲念倒像是唯一的岛屿,也使其余一切都存在了下来。当他在街上颤着身子跟随她,他觉得自己活活要窒息过去了。这使其余一切都有了意义。那时,是的,他对自己发誓,出狱后要满足这个粗暴的欲望,他至今唯一有过的欲望。不计任何代价,占有菲洛美娜·比斯科蒂,然后死了也甘心。其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从菲洛美娜·比斯科蒂家里出来,没有跟她交换过一句话。他们并排睡了一觉,让爱的疲乏侵入身子。他睡得很沉,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睡了。全身感到一种宁静的睡意。肉体极度松弛,心满意足的午睡,人毫不惊慌。

他在门前找回自己的那头驴子,驴身上还沾着一路的风尘。这一时刻他知道倒算账的齿轮啮合了。他在走向死亡。毫不犹豫。热气已下降,村庄又恢复了生命。邻近房屋的门口,几个小老太穿了黑衣,坐在摇晃的凳子上,正在低声议论这头驴子怎么怪怪地出现在这里,纷纷猜测主人可能是谁。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一出现,把这些女邻居吓得噤若寒蝉。他在心里暗笑。一切跟他预想的一样。“蒙特普西奥的这些傻瓜没有改变,”他想,“他们以为怎么啦?以为我怕他们?以为我现在要设法逃出他们的手掌?我再也不怕谁了。今天他们将要把我杀了。但是这也不够叫我害怕。我要是怕也不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了。我是打不着的了。他们到底懂不懂?他们要打也打不到我了。我享受过了,在这个女人的怀抱里,我享受过了。一切都到此为止还更好,因为此后的生活会平淡无奇,叫人提不起精神。”想到这里,他有了个主意,要做出最后的挑衅,迎着女邻居的窥视的目光,向她们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怕,站在门槛上堂而皇之拉裤裆。然后他骑上驴背,走回头路。他听到背后老妇人群情激动。这条消息一说就飞快传了开去,惊动了每幢房子,从平台到阳台,通过这些牙齿不全的老嘴巴辗转相传。传言在他的背后愈播愈广。他又通过蒙特普西奥的中心广场。咖啡馆桌子已经摆了出来。有几个男人分散在各处谈论。他经过时大家都闭上了嘴。在他背后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是谁?从哪里出来的?有的人那时把他认了出来,谁都不敢相信,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是的,就是我,”他经过这些惊呆的面孔前这样在想,“别花那么大的劲盯着我看。就是我。不用怀疑。你们急于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否则让我过去,但是别睁着野兽的眼睛瞧着我。我在你们中间穿过,慢慢地,我不想逃跑。你们是苍蝇,又肥又丑的苍蝇,我手一挥把你们都赶走。”吕西亚诺继续往前走,往新街下去。一群不声不响的人现在跟在他的后面。蒙特普西奥的男人都离开了咖啡馆露天座,女人在阳台上弯下身子,呼唤他:“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是你吗?吕西亚诺?你这个猪崽子,色胆包天还敢回这里来。”“吕西亚诺,抬起你的乌龟头,让我看看是不是你啊。”他一声不回答。始终盯着天边看,面色阴郁,不慌不忙。“女人叫喊,”他想,“男人动手。这一切我都料到了。”人群愈来愈逼近。现在有二十来人紧跟着他走。新街沿途有几个女人从她们家的阳台上,从她们家的门槛上呼唤他,同时把她们的孩子夹在大腿之间,在他经过时划十字。当他经过教堂,在几小时前遇到唐乔尔乔的地方,一个特别响亮的声音吼叫:“马斯卡尔松,今天是你的死日。”只是那时候他才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来,全村的人都可看到他的嘴唇上露出可怕的挑战的笑容,叫他们大家心里发寒。这个微笑表明他知道。尽管这样他还是鄙视他们。他已经得到了他来这里寻找的东西,他带着这份欢乐直至走进自己的坟墓。有几个孩子被这个外来人的狞笑吓得哭了起来。这些妈妈异口同声,不由说出这句虔诚者的咒语:“这是个魔鬼!”

他终于走到了村子口。最后一幢房子离此仅几米远。在这以后就是这条长长种有橄榄树的石子路,伸展消失在山岗里。

有一群汉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挡住他的去路。他们带了铲子、锄头作为武器,脸绷成铁板,紧紧排成一行。吕西亚诺·马斯卡尔松勒住驴子,好久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人动一动。“我要死在这里了。在蒙特普西奥的最后一幢房子前。这些人中谁会第一个向我扑过来?”他感到驴子肋部呼噜噜喘长气,他拍拍它的肩胛骨作为回应。“这些乡巴佬把我干了以后总会想到给我的牲畜喝上水吧?”他坐正身子,盯着这群人不动。那些女人在路角也都已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做个手势。一股呛人的味道传了过来,他嗅到的最后的味道。那是干番茄的强烈气味。所有的阳台上都放着大块木板,家庭主妇把切成四块的番茄放在上面晒干。阳光烤着它们。随着时间都蜷缩了起来,像虫子似的,发出一股恶心带酸的味道。“晒在阳台上的番茄要比我活得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