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5. 诗人工程师在订婚仪式上(第2/4页)

他决定再次离开桌子,但当他看见对面书架上放着的父亲的照片时,他放弃了。父亲的照片放在一个银镜框里,是母亲五六年前把它放在那里的,穆希廷从来没有碰过它。照片上中尉海达尔先生穿着军装,手里拿着一把剑。父亲的这张照片是在他退休前在贝伊奥鲁照的,没过多久他就跟所有人说自己累了该退休了,然后就离开了部队,没去参加安卡拉的那场战争。海达尔先生在第七军,曾经在巴勒斯坦打过仗,在那里因为枪法好而小有名气。三年前颁布《姓氏法》的时候,穆希廷想到了父亲的这个才能,他认为尼相基[1]这个姓氏对一个诗人来说还是很合适的。穆希廷觉得父亲拍照时摆出的那个若有所思的姿势很可笑。照片上,海达尔先生看上去像个自信的强悍男人,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他那粗重的胡须向外翻翘着,短粗的手像一个放在茶几上的摆设,他的一切看上去都显得那么可怜。穆希廷每次看见这张照片都会想,怎么做才能不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一个人。照片上的这个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人,他总在等待着什么,在焦虑中度过了一生,他是个肤浅、让人可怜的人。穆希廷是在十八岁,在父亲去世后四年才明白这些的。穆希廷还在想:“怎么办!”但是他仍然没有因此兴奋,他只是仿佛感到了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的不安。他还是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那张照片,想了想自己的生活以及对今后几年的担忧。后来,他看了看表,决定换衣服,然后再去贝希克塔什市场里的理发店理发。

换好衣服后他去了厨房,他看见母亲正趴在窗户上和新搬来的邻居在说话。

邻居说:“夫人,您的花养活了吗?”

菲利黛女士说:“活了,但还没开花!”后来她发现了穆希廷就离开了窗户。她仔细地看着穆希廷,脸上露出对他的穿着感到满意的神情。她用一种幸福的声音说:“你要走了。玩得开心点!”

穆希廷想,母亲是因为儿子要去参加一个有趣的聚会,会从中得到快乐而高兴的。母亲会想今晚有些人会很幸福,而她也会从对这种幸福的憧憬中得到快乐。

走在市场里,穆希廷觉得自己是无忧无虑和轻松的。他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他想:“那里会有酒吗?戴订婚戒指时奥马尔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我一定要好好看看,我要选个好位置坐,要看清我们的法提赫的脸!”他边走边不断地和熟人打招呼,他觉得人们因为他是个工程师,因为他现在穿戴得很精神,因为他年轻和聪明所以才这么尊重他。这里有他热爱的、认识他父亲、知道他童年的老人,有钦佩他才智的年轻军人,还有一直为他理发的那个年老的理发师。

每个月来理发,穆希廷都会跟理发师谈起自己,所以理发师知道这个年轻工程师的所有故事。理发师看见穆希廷,和蔼地对他笑了笑。

“要刮胡子吧?”理发师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干净的围裙,一边询问了穆希廷母亲的情况。

穆希廷还记得小时候刚来这里那几年的事情。为了让穆希廷的个子够得上镜子的高度,理发师在座椅的两个扶手上架起一块木板,然后再在椅面上铺上一张报纸。头几次穆希廷哭了,理发师鼓励他说:“军人的孩子是不哭的!”后来,每次来理发,母亲都会把他交给理发师,然后就一个人去市场买东西。那时母亲穿着肥大的长袍,走路快快的。他还记得有一次是和父亲一起来的,理发师对父亲十分的尊重。理发师曾经很尊重中尉海达尔先生,现在他尊重工程师穆希廷先生。理发师一边往穆希廷脸上抹肥皂,一边询问了有关工程师职业的一些问题,看上去他早已忘记这个工程师曾经是个孩子,曾经在他的店里哭过。

穆希廷把手放进白色围裙里时想:“在这里我感觉自己是个孩子!”他完全听理发师的摆布,理发师让他坐在像一面橱窗的大玻璃前的一张椅子上,一边给他剪头发、剃胡子,一边和他交流着各种信息和传闻,从理发店门前经过的人们则会不经意地看他们一眼。穆希廷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会看一眼理发店的橱窗,他会说:“啊,书记员胡萨梅廷在理发。”他想现在来市场的人大概会说:“啊,工程师穆希廷在理发。”

他想:“是的,一个工程师,工程师穆希廷!这就是我!”工程师,但不能算英俊,矮个子,戴着一副眼镜,有一张暴躁的脸,这张脸会唤起恐惧或是钦佩,但不能唤起爱意。他望着镜子,看着那像酒瓶底的眼镜,他希望有一样自己特有的东西,他还不时地回答理发师的一些问话。“这就是我,一个工程师。1937年在世界的一个城市里,在这里,伊斯坦布尔贝希克塔什的一家理发店的座椅上,和其他的顾客一样乖乖地、一动不动地待在白色的围裙下。我……穆希廷,工程师……我努力想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但缺乏毅力、工作能力欠佳;我是一个单身汉,我很聪明;我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要去参加一位好友的订婚仪式;我在为了一本尚未出版的诗集而心急火燎;我在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担忧。我就是穆希廷•尼相基……”突然他把目光从镜子上移开,他对自己说:“不,不,现在我不愿意想这些东西,我想去出席订婚仪式,去那里玩。我不愿意想自己是谁,干什么的,将来会怎样!”突然,他哆嗦了一下,耳边的刮刀也停了下来。